正文 第十四章 土風(2 / 2)

祖父去世時,祖母說她夢見祖父上天了,在頭頂上的雲裏打招呼。入地與上天,成了祖母對待死亡的心病。她舍不得吃喝,把好吃好喝的東西布施給神靈,當然是通過人獻奉於神的。她忌了口,不吃肉,最後連雞蛋也不吃,不吃蔥蒜,不沾煙酒,最後連茶也不喝。吃葷殺生,喝茶睡不著覺。同輩人和熟悉的村人陸續離開人世,陌生人愈來愈多,祖母生活在已經故去的人們和活著的人們之間,她同去世的人的對話遠比活人的對話多。她甚至在最現代的電視屏幕上尋找陰間的人和事。祖母再也沒有在世的尷尬了。她恐懼於入地,可最終的形式還是入地,但我寧肯以為她的靈魂如願以償,進入天堂。我祈禱,我為祖母超度亡靈。清理祖母遺物時,舊櫃裏除了一些舊衣服破布片之外,幾乎什麼也沒有。病重時,祖母總是把那把櫃子的鑰匙看得很緊很重,不時要找她的鑰匙,最後隻好給她裝在貼身衣袋裏並用針線縫住她才安心。去世後,父母同叔父們用鑰匙打開櫃子。其實櫃子已斷為兩截,一推就倒。從櫃裏拿出老衣和被褥,在黑絨帽裏發現了十五元錢,其餘沒有值錢的物什。近幾年問,算起來兒孫們給她的錢有數百元,估計還有一些金銀首飾之類的物品,推測也是奉獻於神靈了。那麼,祖母為何看重這把價值不大的鑰匙呢?但除了鑰匙,祖母又有什麼值得珍視的呢?十五元錢,能做什麼呢?我的祖母!

我最後看到祖母的一麵是在病榻上。我見到她,她先是哭,拉住我的手哭得有淚無聲,之後很快恢複平靜。我將葡萄、桔子、香蕉給她一點點喂入口裏。我感到我的不孝,也是最後孝順祖母了。走時,我沒敢去同祖母道別,我承受不住並懼伯別離的滋味。我偷偷溜走了。蓋棺時,我與祖母的遺容告別,看見她的臉那麼白,那麼瘦小的返老還童似的麵龐,那麼和樣安靜的容顏,我的淚水湧出了眼眶。祖母生前或許沒有平靜麵對死亡的力量,而死亡卻使她平靜了。我想,如果試問祖母還是否想重返人世,她必定會搖頭拒絕。是的,祖父不曾回來,曾祖父也不曾回來,那個世界也許好。

死亡,也許是與我們無關的事情。因為我們存在時死亡不會降臨,等到死神光臨時,我們就又不存在了。如同鄉言道,人死了,旁人都不知道,等到旁人知道了,死人已過了奈何橋。何以為輕視生命,何以為眷戀生命?坦然赴死常被視為高尚,貪生怕死則使人唾罵。而熱愛生命,才是可歌可泣的。人一到老年,對於情熱和欲望的感受逐漸減低以至消失,腳步蹣跚,企求歸宿與來世,是常人的一般狀態。而大自然是現成的最後避難所,它早已為我們敞開,讓我們回歸自然的懷抱。

在“出七”這天,我又隨父輩和弟妹以及侄兒們到祖母的墳上去燒紙。凹地裏很寂靜,隻有麥子和樹葉的響動以及白幡的聲音,這是自然的聲音,不滅之芽與新生命在歡歌,墓地已由悲哀轉為平和之態。

《朔方》一九九一年第十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