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州西原與我們黃堡東原遙相對峙,漆水從其間流過,形成窄窄長長的一條川道。東西原的盡頭距離不過百裏,但在我印象中,目之所及的西原總在迷蒙的遠處。接連西原的地方,祖輩們稱其北岸子,實為北邊或北山,方位應為西北部。那裏人煙稀少,林子便多起來。但卻少有人的根。他們的根在老家,在祖墳裏,在熱鬧的村莊裏。或天災或人禍或姻緣或官司,他們背井離鄉,到這裏開一片荒林,種一片苞穀,靜悄悄地繁衍生息。自然界的草木茂盛得出奇的地方,往往難以生長人類,水土化為地方疾病,驅逐人。或隻養男不養女,水土讓你休想在此紮下根來。本世紀初一次年饉,我的曾祖父一輩就有親骨肉流落至此,漸漸斷了音訊。祖父和父親也沒少跑過北邊,帶上粗布鞋和白織布換回來幾升苞穀。我來了,難道隻是為了一個閑遊的去處嗎?
出耀州城,上了西原,途經的稠桑算是一個大村社。西晉的哲學家傅玄曾經在這土路上走過,去吟樂府詩,去論證“氣”的自然之理,去批判神靈。大唐書法家柳公權也出生於此,扛一支如椽大筆,去寫《李晟傳》,去寫《玄秘塔碑》和《金剛經》。與我同行的稠桑人卻正說腳下的野狐坡。遠古一個狐仙在此繞了一周,爾後人們沿狐跡築城,狐仙至此北去,被雷擊了。我們去尋狐仙的蹤跡嗎?
西原的極限便是溝,便是盤旋而下的九裏坡,便是坡底的沮河。沮河邊的柳林鎮,也就是祖父口邊說過的柳林子。盡管眼底一片菜花黃,一片麥子綠,整體的印象卻是綴以粉紅山桃與嫩黃連翹的林莽。當然,柳林少不了柳,青青柔柔地誘人眼目。鎮子在逢集,也不過百十號人,有冷清中的熱鬧。柳林鎮的節日就這麼在暖暖的春日裏度過。河水是從北山流向耀州西河彙入漆水河納入石川河的。河水很綠,綠得青,青得黑,原來是上遊流經一座煤礦,被汙染成了這般模樣。對岸有火車路經過,滿山崖可見築路者駐紮過的土窯洞,如同蜂巢。可以想見修鐵路時,這裏如何紅火過。同行者說這裏冷落了,他們曾在這兒度過二十歲左右的年齡,那陣這裏多美好,如同他們的年齡。這便叫做歲月嗎?
方才野狐坡是黛色的路,九裏坡的路正在修,現在的路斷了。車輪在河床上尋路。水往下流,車輪碾斷流水似去尋源,流水依舊流去。終於,看見另一條黛色公路在前邊不遠處橫著。同行者說,從另一條溝岔進去,有一個叫水過梁廳的奇處。傳說一位過路的陰陽先生為一家人看風水,看中了此處。但陰陽先生有約在先,說在此動土,他會瞎了眼睛,卻會使主人大福大貴,這家便答應為陰陽先生養老送終。果然,在穴上刨出一汪神泉,直從頭頂的梁廳越過。有水方有人家,有人家必有水源。借此泉水,這家人財運大發,遂成為方圓百裏的大富豪,日子過得有滋有味。陰陽先生也果然瞎了雙眼,主人感恩戴德,孝順伺奉。久而久之,財東家不那麼樂於贍養恩人,視其為贅物。陰陽先生無奈,動了動梁廳間的竅門,據說是木製的弓箭,風水被破,泉水自然幹涸,主人隨即敗落,淪為乞丐,至今,那莊院的大方磚還有若幹,莊基輪廓可辨,隻是讓林子掩埋了。
路過一住家戶,莫非是水過梁廳財東的後裔,同行人朝門裏喊著舊相識的名字。門口出來一個女人,癡癡地笑,笑得很和善也很可怕。狗咬起來,這種狗狼豹似的,幾乎要掙脫鐵繩。這裏,按說已進入瑤曲地界。路經聶家河時,同行人帶路,去路邊山坡上的小學校找熟人。小學校很幹淨,紅旗如一片霞,被山風吹得響動。課間的孩子們在玩抓石子,這是記憶中自己玩過的童年的遊戲。同行人在這樣的小學校裏,許是回顧自己那些逝去的執教的日子。男主人一大早回縣城的文物館了,教音樂和“姑得拜”的女主人端出從葫蘆村娘家帶回來的核桃招呼客人,擀了麵,端出酸菜和豬油辣子款待。這是地道的家鄉飯食,我吃得極香。屋外,”孩子們在唱《找朋友》的歌,“找呀找,找到一個好朋友,握握手,笑笑臉,找到一個好朋友。”我不也是在這樣的鄉村小學校裏這樣的年齡裏唱過這樣的歌嗎?可惜浮雲蒼老,三十年已逝,我的孩子已經過了這樣的稚氣的年紀了嗬!
瑤曲鎮終於到了。為一睹鎮容,車子繞進了橫穿鎮子的街道。百十米長的街上空空的,靜靜的,有幾間雜貨門麵敞開著,人影很稀疏。瓦屋上青苔綠了,舊牆剝蝕,如一個陳舊的夢。陽光很黃很亮很暖。在街口有十數人聚在那兒聊天,未來及換季的黑棉襖臃腫滯重,暖天氣使他們敞開襟懷,露出了胸脯。也許在等待路過的車輛,帶他們出山去縣城或什麼地方。或許是些攬工漢,春二月裏河開燕來,該謀些事了。鎮子與河之間的田地上,牛拉著犁,有背著籠撒糞的,有跟著犁溝點種的紅衣女子。正臨清明種瓜點豆的時節呢,那落入濕濕墒土的是苞穀的種子吧。“瑤曲”,這一地名在《同官縣誌》地形圖上為姚渠,以後何以諧音改字,不得而知。作為鎮,它與周圍的哭泉鎮、黃堡鎮、紅土鎮、陳爐鎮以至北邊的馬蘭鎮、旬邑鎮齊名,與比鄰的柳林鎮、石柱鎮相當,但就其眼下的規模,比想象遜色多了。但這裏,確實就是瑤曲。這名字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