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瑤曲(2 / 2)

同行的一位姓喬的女子,說她上中學時要跑幾十裏地,從南石到瑤曲再到柳林去。背饃上學,一周一個來回。記得河水很大,往往攔住她的歸路。瑤曲、柳林鎮子印象也大,她每回獨自一個快進村了,就朝著已經看得見的家呐喊媽,媽答應了,她才奔回去,一下子很舒心。她家門口一棵大核桃樹,房子原來是村上的飼養室。父親抗美援朝立過功,後來以什麼罪名如何,又下放到這異鄉深山裏。一家人,苦苦地在這兒過了十幾年日子。在河邊,她指著對麵山坡上的墳塋,她的父親就躺在那裏,溶入了泥土。地帶我們來到大核桃樹下,舊屋已易主人。她說去屋旁看那股父親掘的泉水,新主人說已塌坍了。一頭黃牛在樹下臥著反芻,沒有理睬客人們的意思。核桃樹還未長出葉子,唯屋後一樹杏花亮亮白白開得燦爛。杏樹是她母親栽的。她感歎要是母親在著多好,會怎麼忙火著招待女兒和客人們。母親已在縣城的南山下長眠了。杏花在笑春風,核桃樹上無葉的枝條在呼呼響。何以為家?何以為遊子?小喬已嫁了,舊夢尋找失落的風景。

隨小喬去看她的少年女伴。撩起白門簾,門開著,屋裏沒人應聲。小喬站在屋前,一位老嫗路過,叫錯了她的名字。她沒去更正,讓老嫗找她的女伴。進屋坐著,覺得屋裏很整潔,女主人是山裏的高中生,有文化,更愛幹淨。女伴回來了,牽著一兒一女,樂嗬嗬的。看其穿戴打扮,與都市女人差別無幾。頭發是燙過的,臉上塗了粉,眉毛劃得秀秀的。她們嘰嘰喳喳地敘說著往事,打探少年舊友們的消息,說女婿,說孩子,說衣食住行,說錢,說過日子。她們感歎,人不結婚不生娃多好,這一下子全完了。青春,日子一樣挽它不住。各人處境不同,但心境卻有相同之處。誰都在走向成熟,同時走向衰老,走向生的盡頭。優越的是物質,精神上的富有談何容易。還是這村路,還是這山林,人,卻一輩輩過去,一輩輩又過來,如同四季輪回,草木枯榮。惹眼處,是又一個花開花落的時節。

車爬至山頂,回首剛才路過的村子,是那麼如同憨園。溝裏的山桃愈是粉紅,連翹愈是嫩黃,霧一樣彌漫著。車過文王山、武王山時,路邊的一隻野雉撞在槍口上,又從槍口下逃生了。一隻狗在追一隻兔,狗是黑狗,兔是白兔,黑白分明地躍動著。一隻風箏在山巔翱飛,翅膀動也不動。噢,我記錯了,這不是都市廣場,那是一隻鷂鷹在乘高處的氣流悠然滑翔。它在作黃昏的散步,還是在窺探什麼獵物呢?

從這裏一路下坡,經石柱原,便是耀州城。同行者說,隔溝的村子是葫蘆村,就是中午在聶河小學校吃飯時那女教師的娘家。這條溝,可以通到漆河的川道,伸延至八百裏秦川。這裏葉脈的末梢,根係的盡頭。我琢磨著葫蘆村這熟悉的名字。這是外婆在我小時候常說的名字。我想,至少在半個世紀前,這裏的人家同我們家族有過親緣關係。通婚,使得空間連接起來,也便有了人與人的網絡。從這裏遙眺東原,那最遠處的天壤間是叫做遠莊、槐廟的村子嗎?祖父在世時說要領我們去一趟那裏,認認他的外婆家,終成遺憾。這樣說來,外婆的外婆可能是從這葫蘆村一帶走下西原,外婆從川道裏的黃堡鎮走上東原。而祖父所尋的是東原盡頭的血緣。方圓之際,不過是百十裏內外的一塊世界。

天黑的時候,看見了耀州燈火輝煌的小城。平時,從西安經耀州城,燈火很稀疏,而眼前的景致恍若大都市之夜。許是審視角度,許是一種錯覺,許是一日裏走了一個百十裏的圓圈回到終點的感受。似乎從遙遠的日子裏歸來,疲憊而又輕鬆。遇人問,你們去哪裏了?我說,到瑤曲去了。瑤曲?瑤曲。那不近的路呢?是很遠。

《散文》一九九—年第十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