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雪窗小品(1 / 1)

絨仙

羽狀葉子,黃綠色花萼,有粉紅色的花絲,結扁平的莢果。鄉人叫它絨仙樹。

在我走過的廣袤的黃土山原間,所見的此類樹種是唯一的。不知道它是怎麼種植在故園舊莊院裏的,生長了數十年,後來沒了蹤影。

那舊莊院裏住過一雙老人,是我的曾祖輩,位十一,我簡稱叫“一老爺”、“一老婆”。絨仙樹掩遮著一孔土窯洞和旁邊的單間廈子,窯廈內外潔淨得如同那棵樹。就連家裏養的雞也比別家的愛幹淨,不必說主人的穿戴擺設了。一生無子,有一女卻遠嫁,二老廝守著過晚年。一老爺農活做的細,且斷文識字,喜好讀古書,一副賦閑舊文人的調兒。一老婆人也靈巧,是剪窗花刺繡的好手。日子過得中等偏上,與鄰友善,做事慎重,處世淡泊,氣質上別於通常的莊稼人。

一老爺在七十三的門檻上沒過去。一日晌午到溝畔砍柴,閃進窟窿裏,跌個倒栽蔥,死了。沒過一百天,一老婆也隨後去了。鄉人說,二老相依為伴多年,留一人在世上是耐活不了的。

我是想,一老婆嫁到這土窯院時有沒有那棵絨仙樹,那花絲粉紅粉紅的,多美妙。至今鄉人說起來,總從環境上把二老與絨仙樹聯係在一起。

後來我在城裏看見了記憶中的絨仙,極像,別人卻叫它馬櫻花或者合歡。

梅李

梅李在故園也甚為稀少。門前鹼畔上一棵梅李,無論主人如何提防,總是不到皮兒黃就被偷摘完了。當早春之後那一團白花開敗時,孩們就似乎聞到了它那酸酸的誘惑,不等長到指頭臉兒大就要嚐鮮了。誰要在綠葉的珍藏裏尋到最後成熟的梅李,就實在是好運氣。

那青果是很澀的。孩們摘了它,悄悄埋在穀糠裏,十數八天,即黃亮亮的,可以嚐到酸卻香醇的味道了。梅李纖維較粗,核大,孩們喜歡種下核長成樹結出果來,卻如同遊戲。大人戲說,桃飽杏傷人,梅李子樹下埋死人。是說此果如同禁果,但誰都會背這句鄉諺,梅李始終未有成熟的時候。

記得樹皮極粗糙,老幹上苔斑累累,一副佝僂的樣子,鄉人說它耐老,怕有百歲高齡了。前些時間回故裏,梅李樹已不複存在。

白楊

鄉人沒有植楊樹的習慣,尤其房前屋後是不栽這種樹的。人叫它“鬼拍手”,嫌在夜深人靜時樹葉嘩啦啦的響動聲,不吉祥。

門前溝裏有兩棵鑽天揚,不知是野生還是人工栽植的,許是風或鳥類的所為吧。它植根穀底,似要與溝畔的山崖比試高低,一任筆直向上,瘋長得與溝沿平了。小時候,我喜歡去看它的豐姿,以為很美。

就在我離開故園那一年,我執意弄來十棵楊樹苗,栽在舊莊院的門前,結果活了兩棵。我每回去一趟,它便高了幾尺。二十年過去了,它已趕上記憶中的溝底的楊樹那麼高那麼粗了。我愛這風景。它比起桐樹、古槐、椿樹,有它不同的品種。站在這白楊樹下,我又想起那三個恐懼人的字眼:“鬼拍手”。我是覺得流光如逝的無奈,“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當珍重歲月,珍重生活才是。

附記:時值初冬,窗外大雪紛紛。憑窗可見公園裏的楓揚已飄落黃葉,枝杈上落著一層雪白。偶憶故園草木,隨筆記之。

《羊城晚報》一九九一年三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