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章 西麗湖筆記(1 / 3)

江南雨

聖誕節過後的三幾天,這裏的太陽便躲在了雲後邊。天色灰白,風微微涼爽,接著空中便織滿了銀絲。草綠得發青,樹也光澤十足,路上濕濕地發潮,於是才感覺下雨了。雨絲太透明太晶瑩了,以至難以辨認空氣裏有液體的成份。而序曲之後,雨便由潛入變為闖蕩,嘩嘩啦啦,刷刷作響,直下個酣暢淋漓,久久不可抑止了。

在故土北方,此時的雪許是鋪天蓋地了吧?那才叫做冬天呢!北方的嚴峻,使雨凝結為白色的固體。空氣在濃縮,氣溫在跌落。在那種境界裏,人,不是變得萎縮就是變得精神抖擻。四季分明,時令交替,以提示人對於流淌著的時間的珍重。

江南卻沒有冬天。雨能下在冬天嗎?鮮花常開的土地,且讓人飽嚐溫潤之春的永遠。含糊不清的時序,又使你感到自己永遠很年輕,不會有老去的時候。但這樣,是否會減少人的生理以至心理上對大自然變化的承受力,弄不好就要慵懶起來。江南是一個溫室,溫室是舒適的,溫室領略不到大自然的氣溫在推向或熱或涼極致時的生命感受。

窗外的雨裏,紫色的牛蹄花和杜鵑在飄落著,直染紅了那條通往遠處的小徑。平時那位掃地的婦人總把落花掃到路旁的草叢裏,近它自行於枯。—那婦人是誰?是林熏玉嗎?雨裏,她不來掃花了,那落花就在雨地裏浸泡著,被行人踩踏著,成了一地紅泥漿。江南雨啊,你總這般多情而失意。

有人敲門。我以為是服務員人姐來送水,打開來是一位陌生的女子。她是報社的記者,來拜訪一位老作家。她敲門完全是投石問路。她被淋得濕濕的,索性就在這兒避雨。她笑得象小孩子,梳著頭,呷著茶水,剝著香蕉吃,談詩,說行旅觀感。我們似乎很熟。雨聲如注。

我不知道這雨能下多久。就這麼下著,酣暢淋漓地下著,也挺好。我想起一幕小品,拉提琴的少女與失戀的小夥子還有賣蘋果的年輕人遇在了一角屋據下,互不相幹,卻也十分和諧。因為雨,使他們擁有了片刻的同一世界。雨住了,分手了,屋循下也就空落起來。我不記得那是不是江南雨。

女記者是走了一段雨路趕到這兒來的。她說,下雨了,真黴氣,要是天晴著多好。她說這兒很幽靜,別有洞天,天晴著就好了。她說一個女孩子出門在外,過節時就想家。她說她的詩寫得很仿惶,不再談什麼詩了。她說她在沒找到要找的東西之前,什麼寄托也很無聊。

我隔窗看見她要找的那位老作家打著傘從外邊回來了,就把她引到那裏去。記者是一種職業,而寫詩很難成為職業,何況成為職業就很沒意思了,她說。於是,她留給我一張名片,就去幹她的職業了。我與她就此道別。

雨沒有住的意思。

我又複坐在窗下,想著這江南雨的語絲,在如何縈繞著一個北方人的客心與鄉愁。不是春雨,亦不是秋雨,是冬天的雨。在故土北方,冬天是不會下雨的。此刻,那雪花飄飄,已擁抱了我的古都。雨是響動的,雪是無語的。

我想,明天會晴嗎?我是擔心自己這回遠旅沒帶雨傘,怎麼走到雨裏去。我希望看見陽光下的江南風景。

房間

那個漆黑的夜晚,他一個人望著遠處豆粒般的燈光,默默地走過荒野。他很焦灼地尋找投宿處,也就是尋找房間。他踏入那間闊綽的房子了。讓四堵牆把自己圈起來,然後安然地進入夢鄉。翌日清晨,他便渴望房間外的世界,迫不急待地拉開窗簾,讓關在外邊的天地草木進來,還推開了窗戶讓空氣進來。他從一個叫做門的地方扳動開關,從洞天的地方走出去,站在草坪上的陽光裏。讓房間空蕩蕩了。他又走出另一道門,擺脫四堵牆的院落,走到牛蹄花掩映的石徑上去。而外邊還有牆外的牆,局限是無窮盡的。常常,他又要回到那房間裏去。

因為擁有了房間,他才厭惡起房間來。透過窗戶,景況依舊,紫色的杜鵑又凋落了幾枚花瓣,青綠的瀟湘竹又生發了一節新筍。偶爾有行人從小徑上走過,也不向這裏瞥一眼。南國小姐又是在這個時間去倒垃圾,手提著紅色圓桶走到荒坡下去,又折向一旁的水籠頭處衝洗紅桶,再唱著流行歌曲走回來。日複一日,這情形周而複始,寧靜而單調。一旦他站在窗內時,不知怎麼就覺得自己竟像是一個囚犯。

黃昏暗示長夜的來臨。他突然打開門,走到小徑上,又走到高高的荒丘上,走到低低的湖邊去。他想挽住時光嗎?湖心正燃燒燦爛的落霞,明麗輝煌。而四周的橙子園和荔枝林漸次墜入暗夜。路燈已亮在樹叢的小徑上,提示他回到房間裏去。潮氣浸來,覺得臉上涼涼的了。他徘徊著,許久許久,終是朝著歸宿的方位,走過小徑,踏入庭院的門,又推開自己房間的門,回到自己剛才的位置。散一散心之後,房間又有了新的感覺,變得適意了。

房間是什麼?

是把外界完全隔開的一個小小空間。那麼,心,也居住在人的軀體所構造的房間裏嗎?

燃燒燦爛的落霞,明麗輝煌。而四周的橙子園和荔枝林慚次墜入暗夜。路燈已亮在樹叢的小徑上,提示他回到房間裏去。潮氣浸來,覺得勝上涼涼的了。他徘徊著,許久許久,終是朝著歸宿的方位,走過小徑,踏入庭院的門,又推開自己房間的門。回到自己剛才的位置。散一散心之後,房間又有了新的感覺,變得適意了。

暗香

當初一踏入這片異鄉的土地,就嗅出了一股奇異的氣味兒。尤其在夜間,從小石徑上走過,那濃鬱的草木所散發的氣息便撲鼻而至。是牛蹄花嗎?不是。是杜鵑嗎?也不是。莫非是南國土地的呼吸?

從門庭的天井旁走過,又是那奇香浮動,刺激著敏感的鼻息。仔細捕捉,竟是那株毫不起眼的梔子花。它被剪成一個渾圓的冠,似乎枝幹密匝匝的,葉很少也很小,那米粒般大小的小黃花就綴在枝葉間。

掐一朵湊到鼻冀下,猛地有一股能被熏昏的感覺。香得極致,竟是難以接受的苦艾一樣的澀味。

北方的梔子花多為盆景,株冠小巧,開不了這麼繁的花,且很嬌貴。

後來才發覺這裏滿路邊也盡是梔子花,如同北方的冬青樹一樣常見。

又是那浮動的暗香,誘惑一個旅人的感覺。它仍是梔子花香。這奇香被化開來,流動在空氣裏,彌漫在夜色裏,顯出這塊土地溫潤清馨的風範。

暗香,在空氣中均勻衝淡,恰如其分,且很中和。如同酒,假若濃為酒精便不可飲。又如同糖,假若濃為糖精也要化開來才何。

不去掐梔子花罷。

讓愛悄悄從桅子花的旁邊悄悄走過。花的靈魂將如同那芳香會不時叩問你的消息。冬天裏的春天,梔子花在陽光下在夜色裏開放著一片寧靜的時光。惆悵的旅人,便有了一個無欲的自在的夢。

時光

屋外的山包上有兩個小孩子正在玩耍。男的大約八歲,女的六歲,是隨奶奶從香港來這兒看望奶奶的舅舅的。我透過窗戶可以看見他們在那兒玩,一口粵語,我聽不清一句話。

這時候,孩子們的奶奶和奶奶的舅舅從湖邊散步回來,在小山包下的石徑上站住了。兩個老人,奶奶六十歲不到,奶奶的舅舅已七十有四了。

兩個老人與兩個孩子對望著。

隻那麼短暫的一瞥的相遇,卻可以跨越半個世紀的時光。

我想,我在二十年前的時候,也曾像這孩子這麼大年齡,不過遠沒有他們闊綽,腳丫子從鞋子裏戳出來,去山包上割草放牛。我和舅舅去礦上撿煤,抹得像黑孩子,一次被公家人抓住,筐被扔到溝裏,挨了幾個耳光。

孩子的奶奶和奶奶的舅舅,在兒時這麼個年齡裏幹什麼呢?不知道,我隻聽奶奶的舅舅對我說,他的外甥女年輕時候曾是上海之音的著名播音員。後來因故遷居去了香港。她兒子長大成人,變為富翁。我眼前的這兩個孩子便是她的孩子的孩子。

我眼前的孩子,不會對上海有任何印象。他們開始的是另一種人生。他們把這裏叫做大陸。這裏是他們的老家,是根。

兩個老人,兩個孩子。而我恰好站在中間。

眼前的情景又將很快成為記憶。

曆史就這麼走動著。

空間

這裏不是西安機場。這裏是廣州車站。地球把你拋上一萬米高空,時速為一千裏,不及三個鍾頭,你便擁有了相距甚遠的這個新的空間。

你很小。你在空中對視於地麵,那座城這座城都也小。同樣,飛機在天上飛,確也是一隻銀色小鳥。

起點與終點,是此岸與彼岸,你越過了三千裏寬的江河。

你由熟識的空間挪到了——個陌生的空間。你正享受此岸的陌生。那雙惜別的淚眼,換作了路人的目光。

世界很蒼茫了。

從一個大都市來到另一個更熱鬧的大都市,從內陸到沿海,從古老到嶄新,其曆史年限約五千年。

你進入四號候車室,這裏通往深圳。機票變成火車票,被檢票處的小姐咬一個M型的牙印。室內空蕩蕩的,你還是發現了比你先到的三個候車人,一個老頭兒、一個少婦和她的小女孩。老頭抱著拐杖,把光亮亮的禿頭顯給你。小女孩在座椅上搖搖晃晃走來走去,少婦在欣賞她的傑作。你坐在一角,油著煙,望著這些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