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 窟穴(1 / 1)

南國麒麟山下的一個深夜,卡夫卡來找我,無意間談及窟穴。

他說:“我們在沙地上掘了一個窟穴,窩在裏頭十分舒逸。夜裏我們蜷縮在一塊兒,父親便把樹幹架在穴頂,覆上枝葉,好象我們如此便可以避免暴風雨以及野獸的侵襲了。當天色暗了下來,就在枝葉底下,我們時常害怕地呼叫父親,但是父親並未馬上出現。”

“後來呢?”我真替他耽心。

“不久。我們才透過罅縫看到他的腿,他溜進來我仍身邊,輕輕拍撫我們,他的手使我們安靜下來,於是我們便沉入了睡鄉。除了父親,還有五個男孩,三個女孩,這個洞穴對我們而言實在太揪窄了,但是,我們若不如此相互靠近,恐懼便會立刻爬上我們的心坎。”

他講完了,情緒似乎還沉浸在窟穴的境界裏。

我說,我就是生在窟穴長在窟穴裏的,老家人把它叫窯洞。我記得小時候有一次放羊歸來,遇到暴風雨,我和我的羊群便鑽入溝裏一個窟穴裏。其實也是不知哪個朝代的先人住過的窯洞,洞口積滿了泥土,長滿了雜草和洋槐樹。天色暗了下來,雨卻未住,我很害怕,很恐懼,和我的羊群依偎在一起。雨稍小一些,我才摸黑爬上溝坡,把羊群趕回村了。

記得那窟穴旁有口井,不知是水井還是炭井,那時間隻是幹枯著,扔一塊石頭下去象扔在溝底裏。後來開荒地,父親和我冒雨填那口井,挖掉了一個小山頭,收獲過一料好麥子。

還有一回,我和祖父母從市裏回來,半路遇雨,就躲進河邊一孔窟穴裏。天黑下來,點燃一堆火,卻耐不住饑寒。尤其是頭上的壁虎令人恐懼,總共有十幾條。祖父曾養過幾箱洋蜂,放在菜花地邊,突然有一天發現蜜蜂沒一隻了,箱子裏養的是一條蠍子。這蠍子又怎麼望了祖父的脖子,他就砸扁了它,用它的血肉貼在被蜇處拔毒氣。這壁虎總使人想到那蠍子。其實老家人就稱壁虎為蠍虎子的。

我偎在祖父懷裏不敢動。麵前的河水在漲著,說不定半夜要漲至這窟穴口。這麼,我們就摸黑上路,走了四五裏溝坡路,在雨中的一陣犬吠聲中找到了老姑家。那晚,在老姑家換了濕衣裳,偎在熱炕上吃了一頓米兒麵,很稠,很燙,現在想起來也香。

卡夫卡聽我講著,不動聲色。他本來就很少微笑,內向得很沉鬱。

我又講到華山上的洞穴,石的,是供佛住的,是石匠用鑿子鏨的。那年春天,我和我大學的男女同學們爬上華山,在黃昏裏尋到這處宿營地。男的到山上撿柴禾,女的打掃洞裏的羊屎蛋。也是用樹幹架在窟穴口上,以避免寒風和野獸的侵襲。火燃著,火上的水壺冒著熱氣,我們烤了前胸烤後背。唱歌,說笑話,惡作劇,耐不到天明就各自偎依著睡了。

半夜裏,我醒過來;窟穴口灑進校潔的月光,鬆濤如同大海在作驚天動地的深呼吸。不知怎麼,我感到一陣心悸。天高了,我們便爬上南天門,去看太陽如何從天邊跳動著誕生。

我與窟穴的緣份,使我做過無數次有關窟穴的夢。我在鑽窟窿,很黑,很揪窄,有時僅有碗口粗細,我就驚恐起來。我渴望一個好空間。

夢歸夢,多麼恐懼,醒來依舊平安。但我上麵講到的兒處窟穴,卻是記憶裏的真實事。類似的例子,還可以從往事裏找出許多來。

卡夫卡說他的窟穴是一個寓言。有一個寓言,正捏著生命的痛處。

堅韌地忍耐就是一種勝利。我們每個人所擁有的不是一具軀體,而是一串成長的過程。生存,是需要勇氣的。

《人民文學》一九九O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