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居
一個人身隻影單地走這麼遠,住在這麼一個偏僻的地方,時間又這麼久,在我來說恐怕還是頭一次。盡管,在這幢高雅的別墅裏同住有十來個人,大多則是五六十歲以上年紀的老人,何況隻是頭一回打交道。大夥用餐前後聊聊天,我也極少言語,罷了,大多時間是一個人呆在自己房間裏。有兩張軟床,床頭裝飾分有男女的意思,卻隻住著我一個人,一個男人,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我關上門,拉上窗簾,這個空間便獨我所有了。我看書,與卡夫卡、佛洛姆交談文學與禪,與眾多的散文大師談美學小品,與曆代雅士談古往的筆記體文學。更多的是自我交談,我同我的斑駁的記憶對話。然後寫一點文字,聊以自慰。我抽煙,喝茶,衝澡,大小便。我對著鏡子你看看我我瞧瞧你,都似乎認識又十分陌生。桌上有電話,可以打到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角落,我卻一次未動它,伯它打擾我的寧靜。有汽車喇叭聲在庭院裏響起,我不關心它。屋外有腳步聲,也不是在為我響動。倒是有人會敲我的門,那是服務員小姐中的某一位來送水或打掃房間,至於我,不過是這房間裏的一位客人罷了。我看電視,想看哪一個頻道就擰哪一個頻道,這是獨居的長處。電視好看,好熱鬧,但他或她都不會從屏幕上走下來同我交往,他們隻是影子。在這屋裏,我想發現一個有生命的伴兒,竟是一隻蚊子。它很漂亮,有很長的腿,也有要命的歌喉。我不忍心消滅它。我已發現雪白的牆上有它的同類的血和屍體。那血當是人血。是打死這隻蚊子的那個人的血。血已經幹了。我想,假如這隻還在飛翔還在歌唱的蚊子敢吸我的血,我也隻好這麼幹了。我憐憫它,但我不堪忍受被蚊子騷擾的精神痛苦,倒不是我舍不得一丁點養活一隻蚊子的血肉。我時常一睜開眼,茫然地臥在床榻上,不知身在何處。我突然想起了陶淵明,想到了軟禁和流放這個字眼。我這是多麼美麗而憂傷的流放。如果這是監獄,我當是最幸福的囚徒。這樣想著,我就不再感到恐懼和孤獨。抑或,比出家更合適,那麼,這當是世界上最好的寺廟。我做我的功課,念我的經,修我的道,煉我的丹,爾後雲遊歸去。可我卻留戀塵世,渴望親情,渴望愛女人和得到女人的愛,不忍告別凡俗,這便是我的悲哀和注定不會成為超人的症結。假如命運迫使我在這裏永遠住下去呢?那也無妨,索性認了。我也有憎惡塵世的一麵啊!
《新聞圖片報》一九八九年三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