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鄉的村落所背靠的神禾原,相傳古代原上曾產過六斤重的穀穗而得名為“神禾”的。柳青墓,就座落在神禾原的南畔上。
那年春天,我曾尋訪到了這裏。原野很安靜。墓塚矮矮的,繡滿了幹枯的白索草。有來人從麥地裏插過來,經墳頂上走過去看墓碑。似乎,柳青在用頭顱頂著那條小徑。周圍是返青的麥田,遠處有村姑在剜薺菜,有蹲著鋤地的老人。近鄰,是一群村人的墳場。他伴隨著他們,望著原底的村落,望著春陽下的高河和蔥綠的灘地,望著煙霧中的終南山。
原畔上長滿了棗刺,有的掛著珍珠似的小酸棗,豔得出奇。原崖逶迤而去,蒼茫而偉岸。有小徑成之字形,盤旋著,陡陡地通向崖底的人煙。春天了。蚊類在原畔結集飛舞。夕陽裏的古原,雄沉而蒼老。川地卻是年輕的,新鮮的,透著嫩綠的色調。這當是柳青筆下的風景,《創業史》所展現過的土地。那個沉鬱的靈魂,此時此刻,也徘徊在這神禾原頭,守望著他的世界,守望著他的梁生寶們。
踏入皇甫村,去尋柳青的故居,聽說是一座破廟。幾個頑童見是外鄉人,指指點點的像在尋找什麼,便議論說:“是找柳青的。”
“在那邊梁上!”一個小機靈跑來說。
路口見一學生模樣的小夥子打問,他厭氣地說:“柳青?不知道。”
拐上坡,一家房院門口坐著個老太婆;牙齒脫落了。問她柳青原先住哪,她說:“就在那半坡上。”
“你認識他不?”
“認得麼!他就是咱這兒人。”
“人好不?”
“好麼!”
她的孫女,改霞一樣俊秀的姑娘說:“房拆了,那兒剩下一片荒地。”
登上半坡的土梁,什麼也沒有。崖塌了,加上取土,這裏僅存那座破廟的一角地基。一群孩子圍攏來,指著嚷著。這裏有一代孩子們一代皇甫村人記憶中的破廟。這裏住過一個寫書的老人。也許,關於他的故事在這方圓地帶會流傳到遙遠的日子。
走過鎬河橋,踏上蛤蟆灘的土路南行,去訪“梁生寶”。問路邊擔肥的婦女,她竟不知道《創業史》裏梁生寶的生活原型王家斌。她的丈夫知道,遙指煙樹裏的小村落。原來那婦女是外地人,這一帶有不少從商洛、陝北、河南等地引來的媳婦。這塊土地養人。
因為走了歧路,未能趕到王家斌的村子,天已黑實了。這便隻好折回鄉政府,投宿一夜。
鄉上同誌抱歉地說,灶上管理員不在,吃的煎水泡饃,為客人的飯感到作難。周圍隻有一家小飯鋪,賣清湯掛麵。店主老人很客氣,在拉家常中,知道他過去做過小生意,彈得一手好網套。小飯鋪交過房租納過稅,隻能養活自個兒,發不了財。老伴不在了,雖然兒孫滿堂,日子卻過得很淒惶。問到柳青,問到王家斌,他認識。看到他牆上貼的風俗畫“老人難”,想到“梁生寶”也該進入老人的年歲了。
黨報上有過要大夥都來關心“梁生寶”的呼籲。有文章說,王家斌生活困難,責任田也荒蕪了,家中唯一值點錢的是兩塊柏木門板,準備賣了結老婆治病。之後,景況有了好轉。
鄉上同誌說,眼下鄉上還很窮,連換屆選舉宣傳張貼的標語紙也買不起。企業不景氣,很難弄。好在農民有糧食了,但賣糧能賺幾個錢?這一帶個人先富起來的不多,集體致富諸如種子、肥料、水利等問題也頭疼。談及柳青,都很敬重,說老漢為皇甫人辦了不少好事,將《創業史》的稿費一萬五幹多元捐獻給鄉上辦了衛生院。但沒有把柳青墓維護好,樹被拔了,地種到了墳邊上,碑石也被劃得亂七八糟,感到很慚愧。但沒有錢去辦,又能怨誰呢?說“梁生寶”常來鄉上開會,如今日子好多了。有人說下午還見他在醫療站門口,看完病,趕回去喂牛了。
第二天,當我看見“梁生寶”的時候,他正端一大老碗寬麵吸溜吸溜吃得香。因為不相識,昨天在醫療站門口打了照麵,也如同路人擦肩而過了。如今的“梁生寶”已由小夥子變成了“梁三老漢”。歲月把一輩人推到了上輩人的年紀上。他腰彎腿圈,頭發花白,口齒也不清堂了。下陷的眼睛,精明中多了暮年的沉鬱。他找來幾個矮板凳和草垛,一起拉話。他的老伴已下世,正屋讓給女兒女婿住,他住的廂房多一半做牛圈了。
離開皇甫村時,天已將晚。“梁生寶”站在村口目送客人。他是“梁生寶”,他又不是“梁生寶”,他是王家斌。中國文學史上,會有一個叫“梁生寶”的中國農民形象。柳青用生命譜寫了這塊終南下的土地,這塊土地應該是知情的。那是一個曆史的過程。三十多年過去,隻不過是彈指一揮間的事情。既然它是一個曆史的過程,就有其曆史性的意味。
柳青,默默地安息在神禾原畔上,伴著一群莊稼人的靈魂。生前,他曾同他們一起生活過十四年之久。他的肉體和精神已經融入這塊親愛的故土。他是土地的兒子。
《星期天》—九九—年三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