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初識一位女詩人。她說她無法戰勝孤獨,純真可以演變,孤獨是無法演變的。她是從石岩湖來的。
是的,人們為了逃避喧囂與寂寞,才去遊曆一處風景的。美的風景可以使人陶醉,而醒來之後你依然是一個匆匆過客。
聖地
近海的灘頭曾是一處墳地,近處的海也是黃場淤泥。墳地上會開出紅的黃的美麗的花,也就會營造起高雅的殿堂。
這座大學,在醜陋的廢墟上建造起來,闊綽而典雅,美麗得如同宮殿。它當是嶄新的,一個聖潔的現代的維納斯。
在校門口的浮雕上我看到了這位美神。她又從浮雕上走下來,踏進階梯教室,坐在寧靜的圖書館裏。她在露天式禮堂裏講演,在水池邊嬉戲,在草地上仰臥著看流雲。
我軍慶這裏的驕子們。沒有專職行政人員,沒有專職的清潔工、圖書管理員和夥夫,除了老師和學生還是老師和學生。他們當主人又當仆人,這兒是知識的王國。
商品經濟高速發展的土地,也養育智慧之樹。
太陽下的傾斜的石座,呈圓形,將它的角度顯示給流動的日子。有子醜寅卯的刻度,軸心是一個圓柱,太陽便把陰影透過圓柱印在時辰的刻度之上。
這是新生命在對古老的一種膜拜。因為文化的根很深,深紮在五千年的時間的土壤裏。古老卻不等同於陳腐。
她愈來愈神聖起來。
沙頭角
長不足裏,寬不盈丈,一個遠近聞名的小街。以街心為界,東邊是中國管轄區,西邊則仍由港英管轄。隻須一步,就跨越了一道無形的界牆。
既然是同一條街,就沒有了大的區別。房舍、商品、人的模樣,以及語言,看不出有什麼懸殊來。
而交融和流通是悄悄進行的。如同血液,也如同這裏的陽光、空氣。
被譽為“購物天堂”,卻也無物可購。金店是開給巨商豪富的,衣褲也動輒幾百上千元一件。大多觀光者在此慨歎不已,實質上皆屬下等人、窮人一類,包括我自己。你去買點廉價的低檔貨吧,你的經濟人格在約束你不可奢望。
沙頭角,沒什麼便宜可占。
—個富有誘惑力的令人失望的小街。
彼此在同化著,彼此在縮短距離,街這邊與街那邊,街裏和街外。甚至於沿海與內陸。大循環的時代,使每一個人變成某種帶有同化元素的分子。
海風吹過來,滲入泥土。
沙頭角照樣有名氣,許多人談起它都那麼眉飛色舞,煞有介事似的。
平安夜
客居別墅式的療養院,平和而安寧。卻在聖誕節的晚上,一個人怎麼也坐不在房間裏了。人類善於群居的本能,在撩撥獨居者去尋找熱鬧。這便沿著小路,去燈火通亮的度假村去湊興。
聖誕老人到處都可以碰到。他老人家返老還童似地在那裏樂嗬嗬地微笑著。繁麗擯紛的彩帶縈繞著,輕歌曼舞在酒樓上醉著。唯獨他一個觀光者,默默徘徊於這異地的遊樂場之外。
他找——塊草坪坐下,默默吸煙。草坪略帶潮意,很舒坦。對對戀人,從旁邊吻抱嬉鬧著走過去。爆竹聲,依稀如夢,時斷時續。
他去商場轉悠,買一件剃須刀。他想到了獨居者不善儀表的雜亂的胡子。有靚女在窺視他,他倒先避開那銷魂的目光。
恰巧遇上友人,一起坐在酒樓。一個狗肉煲,一個包米羹,啤酒,火腿,花一百多元消受這平安夜。然後送朋友去巴士站,坐在冰冷的椅上守車,然後拜拜招手再見。
當他回到客舍,電視裏也正過聖誕節的平安夜。他仍是旁觀者,與屏幕上的人兒不能交流。平,為安。客心則夜不成寐了。
水土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人的空間的遷移,無非是水土有別。不同的水,不同的土,養育不同的植物和動物,養育外在內在各異的人。這便有了地域之界,人際間有了鄉黨的稱謂。
我把舊有的生存環境丟在了三千裏外的西北方,獨獨地生活在這異域的土地上。腸胃沒有感到不服於水土,但情緒上總還不是味道。是的,房間極舒適。空調、熱水器淋浴、電視、電話、席夢思軟床,應有的都似乎有了。吃的是山珍海味,很可口。缺少什麼呢?
缺少以往的水土。
水土是中國槐,走時已落盡霜葉,疏疏離離的了。這裏仍一如春天,花繁葉茂,每一株草木都那麼有汁氣,綠鮮得如同假怖似的。感覺上不是滋味的,是晚飯後聽南方人一一講解苑裏花草樹木的名稱,什麼牛蹄樹,什麼三角梅,什麼瀟湘竹。幾乎認不出幾種草木的我,記起了黃土高原上所熟識的每一種植物。
尤其是因水土而造成的人所發出的聲音的迥異,使我大為迷惑。這西麗湖,他們說成“賽萊屋”,幾乎每一單詞都同你的猜想相去甚遠,外語一樣需要翻譯。如入異國,我成了“老外”。回房間打開電視,中央台竟奇跡般播放秦腔《卓文君》唱段,是戴春榮的拿手戲,隨後她又唱一曲陝北民歌《趕牲靈》。我擰大音量,覺得這是專門為我而唱的。
水土又不隻是口音,甚至是一種心態。在我熟識的那座古都市,是不敢奢望較長時間有這般吃住條件的,但我有時痛感到這不是獎賞而是一種懲罰。我知道我的性情,平和沉穩的時候多,喜歡冒險的時候總是少—些。總說漂泊好,真正上了旅路就生出鄉愁的憫悵,尤其是獨旅。我也知道,這樣是保守的,是沒有出息的。
因為太留戀屬於自己的水土了。
香蕉園
香蕉園,在我想來是一個極妙的所在。
早餐罷,同夥的幾位老人說要去看香蕉園,就一路溜達著前往。先是寬寬的沙粒路,路邊的大坡被水衝刷為溝岔梁峁,酷似黃土高原的鳥瞰式地貌。
怎麼,一聯想便是鄉土?
隨老人們的腳步走,路折入一條茅草間的小徑。小徑之小,僅僅可以容得一雙腳板。徑旁的草繡得實實的。高高的,呈蒼黃色。茅草又高了起來,直沒頭頂,白色的蘆絮在飄搖著歲月的白發。
然後是一個小石橋,跨過去又拐上了沙粒路。香蕉園,就藏在前麵的凹地裏。黃黃的寬大的葉子,碩肥的枝幹,又似乎不是樹林子,而頂多是一片莊稼地。這印象,使“園”的感覺變得很通俗。
喚一聲小老板,香蕉園的主人卻在揚著縛有薄膜的長杆子在放鴨子。嘎嘎的一片叫聲,擊碎了池塘的平靜,也擊碎了香蕉園的雅致。小老板人小,年紀不過二十歲,著牛仔服,很機靈。他回屋棚子找了把小鋼鋸條,帶我們鑽入園子。
香蕉是倒掛在樹上的。這一點,使許多北方人為之驚異。園內有菜畦裏的那種畦,泥幹得板結了,低處是長毛的綠水。大夥瞅準一串子,小老板就使鋸條幾下子切斷牛角粗的蒂,斷處就滴下綠白的汁液來。我看著腳下一個發黑的有六、七圈年輪的樹樁子,用腳一碰,斷處就噴泉似地冒水。
我獨自拐到一處,想摘下一串來,卻怎麼也折不斷。最後將蒂撕裂了,弄兩手汁液,才使果子脫離母體。拿出屋棚一稱,有近二十斤,值八元錢。
拎在手裏的香蕉可望而不可食,青黃青黃的。園主人說,放好幾天才能吃,最好多曬曬太陽。
割草
窗外的風聲在草木問流動,聽去是淅淅瀝瀝的雨在響。陽光把窗根黑黑地畫在粉色的窗簾子上,怎麼會疑風為雨呢?
有一種聲音,有節奏地忽輕忽重地出現在屋外。嚷、嚓、咳。短暫,輕快而有力。是磨刀聲,不像。是敲擊聲,也不像。忽近忽遠,忽隱忽現,在簌簌的風聲裏神秘地打著節拍,使流動的時間有一個類似秒針響動般的刻度。
打開窗簾,什麼也沒有。坐下來,又是那聲音在誘惑你的心境。生活裏帶有一些小誘惑,使你有發現的渴望和醒悟。這便索性走出房間,站到庭院裏捕捉這聲響的策源地。
聲音是從閣樓背後的小山包上傳來的。但還是看不到什麼。扮一個捉蟋蟀或知了或螞炸或蜻蜒的小頑童,躡手躡足地貼牆根繞到後山去。
先是看見了樹杈上掛的紅衣衫,繼而看清了製造神秘聲音的割草者。他傾著身子,雙手執一把彎刀。從背後看,他先將彎刀從右邊揮向背後,稍一停頓,然後迅猛地向左擂去,彎刀已停頓在左邊背後。那聲音,在這之間便完成了。
他在重複畫一個圓。一個圈便發出一個聲音。
他是國內的花匠嗎?割去茅草,栽起花木,需要草坪卻不需要茅草。要人為而不要野生。
在家鄉,用撒鐮割麥子也是這姿勢,坡地裏撒穀種也是這姿勢。播種和收獲都在劃一個圓圈。這是輪回嗎?
似乎,輪回即一切。
回到屋裏,仍被這割草聲纏繞著,隻好與它且作冥冥的交談。
一九八九年一月深圳創作之家
《海南日報》一九八九——一九九0年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