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時走過椰樹下,稍有留神,就會看見椰子的落果。老朽的幹果,稚嫩的青果,或碩大健壯的果子,都有可能淪落。或叫墜落,叫墮落也行。這卻不含有道德的意義,完全是一種自然界的現象。也許是別人說的那種無聊,文人的百無一用,見花落淚望月神傷的假斯文在作怪,我卻不自覺地在意了它們。不必慈善家一樣“關懷”它們,興許是這些“肝腦塗地”的植物的果實給你以憐惜。
自然界的花開花落,本來與人類無關。它與陽光空氣和水打交通,實惠而優雅。人類采擷果實,以解渴,以果腹,采擷季節便成了成熟的標誌。不到收獲時令,果實的自行脫落自然而然,我們卻常常視其為“夭折”。偶爾會撿一枚落果瞧瞧,開裂,破碎,果槳溢出,空餘一個殘缺的椰殼。最不感到奇怪的是清潔工的掃帚和簸箕,它們隻不過是垃圾之一種罷了。
細究落果的原由,嫩的是繁密群體的擠兌或體質孱弱所致,壯的是什麼,競爭?“暴死”?而幹果呢,巳脫盡浮華,文物一般,石頭似的,姍姍來遲地落在地上。我們似乎隻憐惜嫩果早夭和青果未能“壽終正寢”,對於幹果的脫落則不表同情,有句刻薄的話說“老而不死反為賊”,不同的椰果,落地時的聲響也會不同,或清脆,或沉重,或幹巴作響。
據我觀察,落果有時亦無時,風雨夜,豔陽天,晨昏晴晦,都會有不幸的小小的故事發生。也許是命有定數,所謂的“黃泉路上無老少”,但落果的基因,該是科學的道理。偶然性是存在的,但偶然性絕不可以代替必然。我總存疑於椰子不傷人的神性,隻是椰子恰好砸在行人頭上的概率極小,但極小的概率也是存在的事實。椰子落果砸了你,算你倒黴,晦氣,其實也不必在乎。
在我們行走的椰樹下,常有落果絆腳,也見報端有椰子砸碎汽車玻璃的報道,也聽同行者說某日聽見身後砰地一聲,驚回首看見椰子墜地,漿汁四濺。這樣,便有了常常仰頭看是否有椰子落下的險情,少了悠然漫步的雅興。不幸卻常常是猝不及防的,比如車禍、空難、沉船,比如疾病,比如你親友圈子裏一個苦難悲哀的消息。
落果是一個自然界的現象,一經人們的耳目和頭腦,便被引伸為一個生命的現象。一個生命在豆蔻時節,在年富力強或者老當益壯時,偶然猝死,此現象是不容你情願不情願的不得不接受的事實。這是這個世界殘酷的一麵。向死而生,默認上帝判給包括你在內的所有人的“死緩”赴死之旅,本是生的另一種解釋。
椰果若是有知,俯視群體內的某一個兄弟姐妹墜落在地,是會感覺疼痛的。也許以為別人的不幸會換取自己生存的空間和位置,在傳統的道德中是受鄙視的。也許,下一個落果便是你,但願不是什麼“報應”。
我們棲息在生活的枝頭,不懷僥幸,不信鬼神,不仰鼻息,快樂而憂鬱地活著,善意地等候生命的凱旋。落果該是一個自由的落體,自由之死,正應了先哲的話。但人們總不那麼偏執地注重精神,以死求得生的解放。好死不如賴活著,最簡單的道理最容易讓人受用。
落果令人心碎。好在椰果累累,椰樹常青,生命之果生生不息。我們寄予這一層意義上的慰藉,送別並迎迓著每一個榮辱不驚的屬於自己的日子。與其說是對落果的憐惜和思考,又何嚐不是一種生命的欣賞和品評呢?
《散文海外版》一九九九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