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儀之所以喚他們居停為“靜園”,木是求清靜,而是“靜觀變化,靜待時機”。主人在的時候,它是一座小型的紫禁城,仍是遺老們口中的“行在”,也有人來叩拜、值班,園子裏仍使用宣統年號,對帝後執禮甚恭。

這天,忽地來了一輛小汽車。

小汽車駛至“靜園”的大門外,稍駐。

大門外是些小販、路人、司機……,平凡的老百姓,不過哪些是便衣,隻有會家子心裏有數。

大門內守衛看來頗為森嚴。

一個貴族太太下車了。

她穿煙紅色繡金銀絲大龍花紋旗袍,高跟鞋,披一襲黑色的毛裏大鬥篷。雍容華貴,由一個穿著隻有惠羅公司、隆茂洋行等外國商店才供應的上等英國料子西服,領帶上袖口上都別了鑽石針的紳士陪同著,做客。

她挽著他。

大門口的管事打量二人一下,含笑迎八。

他倆內進,門外還漾著密絲佛陽的香氛。這對貴族夫婦,便是川島芳子,和她親自挑揀的小林。

小林很榮幸,得到這個重大的任務。

來前,芳子命他陪她跳舞:“輕鬆一下才做大事吧!”

他陪她跳舞,聽說陪了一個通宵,內情無人知曉。

他們終於見到婉容皇後了。是裏應內合的部署。但這個女人是皇後嗎?——

芳子一怔。

躺在床上的,是個臉色蒼黃,眼窩深陷,一嘴黑牙的女人。

她的反應很遲鈍。抽一口鴉片,閉上眼睛,幽幽歎口氣,享受煙迷霧鎖的醉樂。

床前站了來客。她懶懶地,又惺鬆著,看她一眼,她知道她來意。

“皇後吉祥!”芳子道,“芳子帶了你最喜歡的禮物來。”

她呈上一個樓花的名貴金屬匣子,推開一道縫,上等鴉片煙的芳香溢出。

“芳子見過一次就記住了,在天津大概不好買。”

婉容冷冷地:

“我不打算離開天津!”

“皇上記掛你呢。”

婉容聞言,冷笑:“嘿!我但願像文繡,她離婚了。離婚?我跟她不同——我是皇後,她不是!”

說罷,她神經質地眨巴眨巴眼睛,吐一口唾沫星子。“咋!”

忽地,又嗚咽起來:

“但我被這包袱壓死了,不可以回複當一個普通人!”

芳子乘勢坐到床沿上,頗為體貼:

“每回見到你,總是不開心嘛。”

她又靠攏一點。

“我不是不開心,”婉容訴說,“是不安全——我的男人是皇帝,他卻保護不了我!”

她有點歇斯底裏,心中有複雜情緒交織著,前半生過去了,她仍是枯寂無助,被遺棄的人。她感覺四下是個鍋爐,燙得走投無路。她激動地大喊:

“行屍走肉的皇後!有計麼好當的?你們讓我在這裏靜靜地把下半生過完就得了!”

婉容狂哭,肩頭顫動,絕望而痛楚地,眼淚成串滾下,有點神經失常。

一下抽搐,回不過氣來,床上的鴉片煙具和煙燈,被碰倒了,帳子燃著了。

芳子馬上取過枕被。把小火撲滅,從容地,隻覺這是個最好的時機。

自焦洞中望進帳子,是一個失常的皇後。她抖顫喘氣,像個小動物,受驚的。

芳子隻鎮靜地,瞅著她。婉容淚眼猶未幹,被她的神情懾服了。

婉容喃喃自語:

“沒有人,我身邊沒有人!給我‘福壽膏’!”

芳子慢慢地,用她那襲黑色毛裏的大鬥篷,把婉容整個地包裹著。

毛裏子,茸茸的,溫和的,有芳子的體溫。——即使她貴為皇後,也不過是無助而纖弱的小女人。

芳子就比你強多了,她想。

像哄小孩一樣:

“有我嘛。乖!不要哭。我送你到安全的地方去,帶你到上海去玩兒好不好?上海精彩呢,沒人日夜監視你,都是可靠朋友。”

婉容躲在她懷中,低吟:

“每天一早醒過來,好像有五六十個人在看我呢!凶巴巴地瞅著,宮中黑暗,我怕得出了一身的涼汗。你帶我走吧!”

她好像藤蔓,直立不起來,無依無靠,忽地貼在一道石牆上,她毫無選擇餘地。

婉容靜止了一會,芳子由她,直到婉容動了一下,把她的翡翠耳墜子除下來,緩緩地為芳子扣上。

婉容溫柔地,望著芳子耳珠子,上麵晃蕩著二點青翠。

芳子嘴角淺淺一撇,但她撫慰道:

“你摸摸。”

婉容微笑:

“涼涼的。”

芳子就勢抓住她的手,貼在自己耳珠子上不放,有點紮人。婉容眼神情倦了,好像要放任地一睡不起。她很安全而且放心,世上再沒有更溫暖的地方…

芳子望著這無辜的小動物:

“你聽我的話就行了。什麼都不用擔心。”語氣是一道可靠的命令。

她摟緊這個女人,嘴唇湊上去,輕輕軟軟地吻著她。

婉客隻覺一陣神秘、妖異的眩暈,眼睛舒緩地閉上,雙臂完全癱瘓。

芳子的嘴唇開始用力了……

以後,婉容便言聽計從。第二天,她依照安排,叩若幹客房的門。

她見到扮演芳子“丈夫”的小林。

地毯上一片嘔吐狼籍,“病人”裝作很虛弱的樣子,嘴角還延著血絲。

芳子高聲地向婉容道:

“謝謝皇後費心肝’

故意讓外麵聽見。——誰知道誰的底細呢?都是爾虞我詐,沒有人猜到仆從之中,有沒有便衣。

芳子又像個賢慧的太太,走進走出,憂慮地把“病況”告知女傭人:

“我先生水土不服,加上他胃部有舊患,現在複發,還是拜托你們安排送醫院去吧。”

事件張揚了。

同時,客房內的小林,迅速與婉容把衣服對調換穿。小林久經訓練,仍能鎮定地小聲跟她道歉:

“請皇後包涵失儀之處!”

芳子在門關上之前,還焦灼地吩咐:

“我幫他換件衣服,救護車一到,馬上通知我!”

然後,芳子在仆從遠觀下,演著一出戲。

她陪同皇後婉容回樓上的寢室去,一直恭敬地:

“皇後請回,才拜訪幾天,蒙你會見,木好意思呢,把地方弄得一塌胡塗。”

她把婉容送回房中,門關上後,背影回過頭來——原來是小林的喬裝。

“她”往床上一躺:

“芳子小姐請放心,天一黑,我自有辦法逃出去。”

芳子陪盡小心的“戲”演過了。她回身望著小林,臉麵變得冷酷,像要升的月光,一股寒意。

已掣槍在手。

小林大吃一驚,如一截木頭,愣愣地半躺半起,那寒意,自腳心往上直衝,思維完全停頓。怎麼會?

芳子迅雷不及掩耳,取過枕頭,用來作墊子,滅聲,放了一槍。血無聲地,自雪白的枕套往外湧澎。

小林馬上死去。

芳子根本不打算留活口。不擇手段地,為建立“個人”的功跡。

收拾一下,錦被蓋在他身上。

芳子對著體溫還未消散的屍體:

“可惜!長的那麼英俊!”

一步出皇後的寢室,芳子臉上,又回複緊張擔憂的表情了。

急步下樓,忙著追問:

“車子來了沒有?”

大門外來了救護車,兩個扛著床架子的白衣人,把“病人”小心地搬放上去,“他”大衣的領子豎著,又用圍巾纏著半張臉,急速喘氣。

芳子愁容滿麵,照顧著她“丈夫”。

即使在日租界內,也有形跡可疑的人呀。所以車子駛出“靜園”,還不是安全的。

婉容一動也不敢動,隻信賴著芳子,一直緊緊握住她的手。

救護車也是自家的布局,高速平穩地前行。芳子靜定地注視路麵情況。駛到一一些路口的鐵絲網前,她暗中打個招呼,便馬上通過。出了日租界,表情更冷酷。

“芳子,我們到了上海,住哪兒?”

婉容問。

芳子木然回答:

“我們是去滿洲!”

她吃驚:

“滿洲還是日本人手上?”

芳子不答。

“我不去!”婉容慌煌地,“你騙我去滿洲幹什麼?皇上也許已被他們軟禁,受著折磨。”

“你是皇後,就要做皇後的份內事!”

婉容望著這個自信十足處變不驚的芳子,疑惑地:

“用的是什麼?”

芳子按住她半撐的身子:

“皇上會在長春登基,你今生今世都是他的人。”

婉容掙紮著,她自一個羅網掉進另一個羅網中去了。

“我不去!我信不過你們,你——”

但無法繼續了。芳子用上了藥的手帕蒙上她嘴臉,婉容昏迷過去。

芳子無情地,目光堅定前望。

救護車駛離市區,直向荒僻的村路駛去。

“靜園”開始不靜了。

小林的屍體被發現。

神秘車子拚盡全力追蹤救護車……

——不過芳子早著先機。

停在一間村屋前。

她把昏迷了的婉容半拖半抱曳下地來。

村屋旁山邊正有一隊送葬的隊伍。

一口大棺材、許工、送葬者全在默默等候著。

“目的物”來了。大家又無聲地,把婉容放進棺材中去。

救護車駛入一個隱蔽的地方,用樹枝樹葉給掩蓋好。

芳子迅速無比地更衣。不消一刻,她已是個愚昧的村婦,哭喪著臉。

隊伍準備妥當。四個竹工扛著大棺材。一個老頭在前頭撒紙錢,嗩呐和鼓手奏起哀樂,孝子和未亡人都哭哭啼啼地,上路了。

行列緩緩前進。

幾輛追尋皇後行蹤的神秘車子呼嘯地,隻擦身過去。

他們堂堂正正地出殯,沒有人對村野送葬的行列起過疑心。

隊伍十分安全地,把婉容偷運出天津,自水路,送至旅順去。芳子立了大功。

日本人意氣風發,不可一世。

帝後都齊了,東北二百萬平方裏的土地,三千萬人民,也在手上了,就等他們一聲令下——不過傅儀開始惶惑不安,他們受到封鎖、隔離,俯仰由人的生活也就算了,最煩惱的,是關東軍參謀板垣征四郎跟他說的一番話。

這個剃光了頭的矮個子,青白著一張沒有春夏秋冬的臉,慢條斯理地道:

“新國家名號是‘滿洲國’,國都設在長春,改名新京。這國家由滿、漢、蒙古、日本和朝鮮等五族組成。而日本人在滿洲花了幾十年的心血,大量的寶貴生命才得到的,法律地位和政治地位自然和別的民族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