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幽靈般自帳子中鑽出來,開始一天的玩兒。

節目很豐富:先吃過“早點”,然後糾眾一起耍樂、打麻將、甩撲克,各種的賭博。賭罷便喝酒、歌舞、唱戲、操曲子。上海不夜城,夜總會、舞場、球場…鄰通宵不寐。

這不是頹廢,她想,買日為歡——每一天的快樂,是用她“自己”買回來的!

芳子對鏡梳頭,柔軟的短發三七開,順溜亮麗。臉色雖是病態的蒼白,但淡淡地上了點脂粉,描了眉,抹了口紅。

穿上心愛的黑緞子長袍、馬褂、小襖,戴上黑緞於圓帽,一身瀟灑男裝。

隨從五六人,伴著她,到戲院子去。

“金司令,您這邊請!”

戲院子的經理和茶房恭恭敬敬地向芳子鞠躬,一壁引路。

一眾浩蕩地被引至二樓中央的包廂座位。在上海,老百姓都知她來路,鄙夷有之、憎恨有之、好奇有之——但她是個得勢的女人,大夥都敢怒不敢言,途經之處,觀眾都起立,向她鞠躬。芳子表現得威風八麵,不可一世,大步地上座。

坐定,踐起二郎腿,氣派十足地看著舞台,四壁紅漆飛金,大紅絲絨贈幕已拉開,台上男扮女裝的乾旦,正唱著《拾玉測》。男人上了妝,粉險含春,扭扭捏捏地把玉鍋推來讓去。

台下的芳子呢,扇著一柄黑底灑金把扇,一手放在身畔俊男的大腿上,又撫又捏,隨著劇情調情。

大家都視若無睹。

——這真是個顛倒荒唐的人生大舞台。

觀眾在台下哈道:

“好!”

是因為角兒把“女人”演活吧。

一個小廝遞來冒著熱氣、灑上花露水的毛巾給她抹手。

她認得這個人,是前幾天派出去打聽情報的手下。他原是俊碩的男人,裝扮那麼卑微,居然像模像樣。

芳子眉毛也沒動一根,接過毛巾,下麵有張紙條,寫著:

味自慢,靠不住她心裏有數。

“味自慢”是她心目中“嫌疑人”之一。她故意對三個人發布木同的假消息,看看哪一項,泄漏予革命分子知悉。·

政治必然是這樣:爾虞我詐,你死我活。——異己是容不下的。容下了,自己便無立足之地。

經理著人送上茶點了。

芳子若無其事地,抹過手,紙條操在毛巾裏頭,團給小廝拎走。

“金司令請用茶,”經理阿議地媚笑著,“上等碧螺春!”

“晤,”芳子待接過茶盅,一疊鈔票自他手底送過去,他需要她的包庇。

芳子信手取過隨從的望遠鏡,自舞台上的角兒,遊走至觀眾席,再至包廂右麵——她自鏡筒中望定一個人,距離拉近了,是一張放大了的臉!

他經過喬裝。

但芳子知道,那是背叛者:“味自慢”。

她把望遠鏡對向舞台上。

那個人,呷了一口小廝送上的香茶,不消一刻,已無聲倒下。無端死去。小廝與附近的“觀眾”把他抬走。

芳子若無其事地對周圍的人悶道:

“沒意思,我們走了!”

正起立,走了幾步。

台上鑼鼓喧囂,座上大大喝彩。

芳子回頭一瞥,台上的不是人,是猴!

完全是個人表演,角兒是神仙與妖怪之間的齊天大聖。他猴農猴裙猴褲猴帽,薄底快靴。開了一張猴臉,金睛火眼,手掄一根金箍律,快打慢耍,根花亂閃,如虹如輪地裹他在中央。這角兒,武功底子厚,筋鬥好,身手贏得滿堂彩聲。

他的演出吸引了她。

經理賠著笑:

“是《鬧天宮》。”

她把那望遠鏡對準舞台,焦點落在他身上,先是整個人,然後是一張臉。

芳子隻見著一堆脂粉油彩。有點疑惑。

角兒打倒天兵天將,正得意地哈哈大笑,神采飛揚中,仍是樂不可支的猴兒相,又靈又巧。

芳子隨意一問:

“武生什麼名兒?”

“雲開。”經理忙搭腔,“他是上海最有名的‘美猴王’。戲一落地,就滿堂紅!”

芳子向台上瞟一眼,像男人嫖女人的語氣:

“是嗎?看上去不錯嘛。”

然後一眾又浩蕩地離開戲院子了。

就在大門口,有個水牌。

水牌上書大大的“雲開”二字。

水牌旁邊有幀放大的相片,是一張萍水相逢,但印象難忘的臉。

他紅了!

碼頭上遇上的小夥子,當日兩道濃眉,眼神清朗,仿如剛出集的小鷹。才不過兩三年,他就一炮紅了。相片四周,還有電燈泡圍繞著,烘托他“守得雲開見月明”的神氣。

看上去比從前更添男兒氣概。

阿福?

不,今日的他是雲開!

芳子心裏有數地,隻看了相片一眼,就上了福特小轎車,揚長去了。

日頭還沒落盡,微明薄暗,華燈待上。約莫是五六點鍾光景。

川島芳子公館門外,她兩名看來斯文有禮的手下,“半暴力”式請來一名稀客。他不滿:

“我自己會走!”

方步穩重,被引領至客廳中,就像個石頭中爆出來的猴兒。他根本不願意來一趟,要不是戲班裏老人家做好做歹,向地闡釋“拜會”的大道理。

他來拜會的是誰?他有點不屑,誰不知道她是日本人的走狗,什麼“司令”?

兩名手下亦步亦趨,幸不辱命,把他“架”來了。

正呷過一口好酒,芳子抬起頭來,見是雲開。

她望走他。

雲開定睛細看,大吃一驚,他怎麼也想不到是她!隻挨了一記悶棍似地愣愣站著。

是她?碼頭上他見義勇為助她把皮包自歹人手中奪回的物主,亂世中子然來上海討生活,清秀但冷漠的女子,她不單討到生活,還討到名利、權勢,…和中國人對她的恨。——雲開無法把二者聯成一體。

情緒一時集中不了,隻覺正演著這一出戲,忽地台上出現了別一出戲的角色,如此,自是演不下去了。

這把他給“請”來的女主人,手一揮,手下退出。

她朝他嫵媚一笑:

“坐!我很開心再見到你。——有受驚嗎?”

“有!”他道,“我想不到‘請’我來的人如此威猛。”

“真的?”

雲開耿直地表明立場:

一關東軍的得力助手,但凡有血性的中國人都聽過了,金司令!”

他很強調她的身份。

女人笑:

“叫我芳子。”

“我不習慣。”

芳子起來,為他倒了一杯酒:

“我一直記得你。想不到幾年之間你就紅了!”

他沒來由地氣憤——一定是因為他不願意相信眼前的女人是她。他情願是另外一個,故格外地不快。隻諷刺地:

“你也一樣——我差點認不出你來了。”

他心裏有兩種感覺在爭持不下,隻努力地克製著。她看穿了。

“叫我來幹嘛?”

芳子把酒杯遞到雲開麵前,媚惑又體貼地,側著頭:

“請你來喝杯酒,敘敘舊。看你,緊張成這個樣子。‘起霸’?功架十足呢。”

雲開但一手接過,放在小幾上。

“謝了!”

一頓,又奮勇地補充:

“怕酒有血腥味。”

“這樣子太失禮了,雲先生。”

芳子含笑逗弄著這陽剛的動物,不慌不忙,不溫不怒。

雲開無奈拎起杯子,仰天一飲而盡,然後耿直地起立。

他要告辭了,留在這個地方有什麼意思?

“金司令我得走了。趕場子。”

“重要麼?”

“非常重要!”他道,“救場如救火,唱戲的不可以失場,對不起觀眾哪。我們的責任是叫他座子的觀眾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