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洲國成為踏腳石。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晚十一時,日軍駐豐台部隊,在宛平城外蘆溝橋附近,借口夜間演習中,失蹤士兵一名,要求派部隊進城搜查,乘機炮轟。

援兵急至,三路圍攻北平,大舉進攻之下,國民政府官兵得不到蔣介石支援,終於失利,被逼撤退。北平、天津全部失陷。

日機轟炸上海,炸彈落於鬧市及外灘,日以繼夜的狂轟濫炸,這繁華地,十裏以內,片瓦無存,屍根遍野……

上海失陷以後,日軍侵占南京,進城後,對無辜市民和放下武器的中國士兵進行了長達六個多星期的血腥大屠殺、奸淫、搶劫、焚燒、破壞,國民政府棄守

遇害人數,隻南京一地,總數在三十萬以上。

日軍瘋狂地叫囂:

“三個月滅亡支那!”

自此揮軍南下,實行“三光”政策:燒光、殺光、搶光。

整個中國,被恐怖仇恨的一層黑幔幕,重重覆蓋!

中國人卑微如狗一般,向皇軍鞠躬,鞠躬不夠深,馬上他連命也沒有了!

芳子再無用武之地,但為了維持空架式,隻能繼續向手無寸鐵的店東掌櫃勒索些鈔票,向軍部打打小報告,向東條英機夫人攀交情。——換得一點虛榮。

當汪兆銘(精衛)逃離重慶,於香港發表停止抗戰,“和平救國”的宣言後,一九四0年,他在南京成立新的“國民政府”。激烈的鬥爭,反而在重慶政府與南京政府之間展開了,還有共產黨對峙。

——中國統治者自身的矛盾,四億隻求溫飽的老百姓更苦了。逃難成為專長。

有的逃得過,有的逃不過。

一天,關東軍總部收到這樣的報告:

“職宇野駿吉報告:安國軍已解散,司令川島芳子對皇軍聖戰確有幫助,但此刻我軍大獲全勝,宣傳品已非必要,芳子再無利用價值。且此人曾私下釋放抗日革命分子,可見立場不穩,職預備下絕密令,派人將之‘解決’。”

軍部照準。

暗殺絕密令交到一個可靠的特務手上。

他一直負責文化、藝術討道…、等宣教工作,日已在滿洲國成立了“滿映”,把原來是日本姑娘的山口淑子,經了一番鋪排,改頭換麵為中國演員李香蘭,給捧紅起來,拍了不少電影。對“日滿親善”、“五族協和”頗有建樹,他以此身份亮相人前。

不過,實際是為軍部工作。

他就是山家亨。

在司令部接到指示後,身子一震,有點為難。——為什麼派去的人是他?

時鍾指著三時二十分。

芳子還沒醒過來。

她一臉殘豔,脂零粉褪,口紅也半溶,顯然是昨宵未曾下妝,便往床上躺了。——如一個倦極的戲子。

她睡得不穩。夢中,發生一些沒來由的事兒吧,她的臉微微抽搐,未幾,安分下來。但又如幽靈突地附體般,一驚而釀。

一醒,床前有個人影。

背對著光,他麵目模糊。

芳子大吃一驚,霍地欲起。

——這男人是山家亨,她的初戀情人,原以為舊事已了,但他不知何時,已進入她房間來。

山家亨不忍下手。

因為,床上躺著這女人,憔悴淪落,沉默無言,即便她多麼的風光過,一身也不過血肉所造,也會疲乏,支撐不了。

她不複茂盛芳華。

目光灰漾漾,皮膚也缺了彈力吧。芳子接連打了兩個阿欠,掙紮半起:

“你?”

她終於坐起來。

“你來幹什麼呢?’

山家亨不答。望著床頭小兒上的嗎啡針筒。

若幹問:

“許久不見了。無窮不登三寶殿——一誰派你來?”

她收拾散漫的心情,有點警覺。

山家亨隻一手扯開窗簾,陽光霸道地射進來。透明但微塵亂舞的光線,伸出五指罩向她,她眯暖著眼。

“我來問候你。不要多心。”

“哈!”芳子一笑,“一個隨時隨地有危險的人比較多心,別見怪。”

她知道他是什麼人,他也知道她是什麼人,如今是命運的撥弄。當初那麼真心,甜甜蜜蜜,經了歲月,反而爾虞我詐的。

山家亨道:

“你振作點。——當初你也是這樣地勸過我。”

哦,振作?

信,一千日元。江湖。天意…

一封她幾乎忘記的信。勸他振作一

“起來吧。”山家亨道,“打扮好,出去吸口新鮮空氣。”

芳子望定他。

終於她也起來,離開高床軟枕。她到浴室梳洗。

故意地,把浴室的門打開了一半;她沒把門嚴嚴關好,是“強調”她信任,不提防。她用水洗著臉,一壁忖測來意。——自來水並不很清,不知是水龍頭有鏽,抑或這一帶喉管受破壞,雜質很多,中國的水都不很清。

山家亨在門外,幾番跋趄,他明白,更難下手了。

芳子在裏頭試探著:

“如果你找我有’——我是沒辦法了。不過在初戀情人的身邊,是我的光榮!”

她出來,用一塊大浴巾擦幹頭發。

對著鏡子,吹風機呼嘻地響,她的短發漸漸的帖服,她在鏡中向他一笑。

“芳子,你把從前的樣子裝扮過來,給我欣賞可好?”

她回頭向著山家亨,嫵媚地:

“時日無多的人才喜歡回憶。——我命很長,還打算去求神許願哪。”

“你還想要什麼?”

芳子測頭一想:

“要什麼?——真的說不L呢。要事業?愛情?親人?朋友?權力?錢?道義?……什麼都是假的。”

山家亨沉吟一下。

“那麼,要平安吧。”

“看來最‘便宜’是這個了。”芳子道,“你陪我去——陪我回,行嗎?”

他三思。

芳子的心七上八下,打開衣櫥,千挑萬選,一襲旗袍。真像賭一局大小了。近乎自語,也像一點心聲。她抓他不牢,摸他不透,隻喃喃:

“你知道嗎!女人所以紅,因為男人捧;女人所以壞,因為男人寵——也許沒了男人,女人才會平安。”

末了她挽過山家亨的臂彎:

“走吧。”

經過一番打扮,脂粉掩蓋一切頹唐疲乏,芳子猶如被過一張畫皮,明豔照人。

人力車把二人送至一座道觀前。

下車後,拾級而上。

芳子依舊親熱地挽著他,什麼也不想、不防、不懼。

難道她沒起疑嗎?

山家亨一抬頭,便見“六合門”牌匾。

縱是亂世,香火仍盛呢。

道觀前一副對聯:

說法渡人指使迷津登覺路

垂方教世表開洞院利群生

還是相信冥冥中的安排,把命運交付,把精神寄托。

內堂放置了長生祿位。門X氏。XXX君、X堂上曆代祖先……“音容宛在”的大字下,是劍蘭、玫瑰、黃菊,還有果品、糖餅致祭。

檀香的味兒在飄忽。

芳子感慨:

“真奇怪,人命就是這樣子——死之前很賤,死後才珍貴。”

山家亨促她:

“你去上香。”

“你呢?”

他搖頭:

“我不信的。”

芳子上香,背對他:

“——但我信。”

山家亨無意地觸摸一下,他腰間一柄手槍。軍令如山。

現內有亂壇。

壇內鋪上細沙,一個老者輕提水方兩端,如靈附體,尖筆在沙上劃出字樣成u得很快,字字連綿不斷,如圖如符。旁人眼花繚亂。此時一個婦人在求藥方。

隻有老者看懂了,把字念出來。助手在旁用毛筆記下:

“左眼白內障求方。熟地五錢,川連三錢,牛七三錢,淮山三錢,乳香錢半……”

直至方成,婦人恭敬下跪,不忘叩頭表示謝意。持方而去。

芳子慫恿山家亨:

“有心事嗎?你去扶亂,求問一下。”

“我沒事。”

“那,預卜一下未來也好。”

芳子瞅著他,企圖看穿他的一張臉,閱讀他腦袋裏頭的秘密。山家亨點點頭:

“好吧。——我想知道,任務能否順利完成?我。姓王。”

凡筆動了……

老者一壁扶著,一壁念白:

“王先生求問任務能否順利完成?戌年生,王侯之相。十年後將因女人而慘死,自殺身放,遺屍荒原,為野犬所食。若過此劫,則時來運轉,飛黃騰達。”

山家亨聽得一身冷汗。

如冷水迎頭澆下。

他不知道這是否可信,中國鬼神真有這麼玄妙的指示麼?

“十年後將因女入而慘死……”—一那預兆了什麼?

二人都似瀕臨絕境,不是你死,便是我七。

一切要看他了。

自己才四十多,精壯幹練,信不信好?

不知何時,芳子已來至山家亨身後,目睹他的掙紮。她不發一言地站著。

他憎然不覺。

信?不信?

山家亨轉身,正正地對著沉默的芳子。他下意u收z倒退了一步,把她看得更清楚。毅然接受了命運的安排——也許是神明一早洞悉他的決定。代他說出來吧?

他其實不忍殺她。

“芳子,”他什麼也沒戳穿,隻盡在不言中,大家心裏明白,“我送你回日本去!”

他放過她?

芳子臉上閃過懷疑。

他真的放過她?

塘沽。

這是天津外的港口,一個僻靜的碼頭。

四野無人。

山家亨幫她拎著行李箱子。

芳子環視,心中猶有疑團。——她過去的經曆,叫她不能也不敢相信任何人,包括最親近的人,最不提防的人,看來最沒殺傷力的人。

她自己,已是不可信的了。

會有報應嗎?

山家亨的一舉一動,她都提高警覺,眼神閃爍,是欲擒故縱?是在僻靜地點才下手?抑或,他是真心的?

世上有這種事嗎?

山家亨把手伸進口袋中。芳子緊張得心房撲撲跳動。生死一線,係於這個被自己不可一世地辱罵過的男人。她不是善男信女,她曾叫他好看,……

當年,一點情分。

他記得的是哪樣?

山家亨自口袋中,掏出一疊鈔票,是日元。很周到,把鈔票無言地塞進她皮包內。

芳子望著他:痛恨自己多疑。她覺得自己卑鄙!

此情此景,又能說什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