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扶亂有時很靈驗。你再考慮一下?”

山家亨一笑,搖頭:

“哦根本不信,你保重,上船吧。”

駁船把她載往郵輪,逃亡至日本去。

此行並不風光。是他高抬貴手,放她一條生路。

他送別她,她知道自己將蟄伏,也許再無重逢機會了。

感謝他在絕境前的一點道義。

道義。他甚至沒有擁抱她。

她上船了。

二人隔著一個海,中國的海。中國的女人逃到日本去,日本的男人立在中國土地上——一誰是主宰?

山家亨堅強地轉過身,不看她,就此徑自離去。男子漢大丈夫,算不得什麼。

芳子沒動。

眼眶有淚。

生命無常,芳華冉去。最好的最不希望消逝的,常常無疾而終。

大海中,是哪一艘船上蕩漾著無線電廣播呢?抑或是自己恍格的記憶?莫名其妙地,像無主抓敢,距她三步之遙,窺伺著?它尾隨她,伴她上路。

渡邊哈瑪幹還是李香蘭的歌聲?

是一閩挑逗的、軟媚的歌。高潮之前的暈眩,顫抖地:

支那呼夜支那們夜上

港葉何o紫們夜3二

她繁華結豔的歲月,十年。

春天的夢令人相思的夢

太陽高高在天空

玫瑰.依舊人般紅

我計又回到河邊重逢

唉呀唉呀

醒來時可值隻是一場

春天的夢相思的夢

相思

——一個無成,兩手空空。

她花過無窮的心血,幾乎把自己淘盡了,到頭來像曠野上亡命的落葉,一眨眼,一隻大手把它扯下無底深淵。

還以為有自己的“岡”呢。卻連“家”也沒有,連歇腳的地方也沒有。

暮春三月的東風

櫻花蓬蓬然漫山遍野盛放。

慣常批技的天寶今天沒有雲,像幅白綢布,山川所綴滿鮮紅色的櫻府,疊得無窮無盡,粉膩微香,六公樸們

芳子隨便披了件和服,藍條子,因不思裝扮,胡亂打個結,條子都在身上歪斜起來,分不清是非曲直,斑駁地裹住她。

她躺在一叢一叢的矮樹下,連翻個身也懶,蹺起一條腿,癱軟了身子。旁邊有幾個清酒的瓶子,同它們主人一樣,東歪西側。

眯著眼睛望向無雲的芳菲的天空,是誰?像女人的手指,蘸了顏色,一下一下一下,——漫不經心地亂點。

櫻花自島國的南方,隨著行腳,開放至北方。自南至北,差不多一個月,櫻花的季節便告終。每年都是如此。它燦爛動人,卻是不長久的,好像剛看上一眼,低頭思索一個古老的問題,想不透,抬頭再看,它已全盤落索。

清酒喝多了,肚子脹脹的,芳子覺得便急。

她不必美而給任何人欣賞了,她忘記了自己是誰,意外地感到為他人而活是不夠聰明的呼。她攀上櫻花樹的枝橄,蹲在那兒。

不管有沒有人一一這午後的公園事實上也沒遊人,芳子就勢把和服下擺一掀,撒了一泡尿。

尿灑落地麵,激起一點味道不好聞的水珠。

一頭小猴子馬上機靈走避。

它走得不遠,隻頑皮地向女主人藏著小眼睛。

放浪形骸任性妄為的芳子已經半醉。瞄跳地跳下村來,向它一笑,便又倒地,不願起來,一個“大”字,手腳向四方伸展。

猴子乖巧地來到她身邊,養得馴熟了,越來越像人。——像人?

芳子前哨,含糊地:

“阿福,阿福,隻有你陪著我了!”

阿福抓耳撓腮,瞪圓了小眼睛。它不會笑,從來沒有笑過。—一這頭在淺草買來的猴子是不笑的,即使樂不可支,臉上沒笑靨,萬物中隻有人會笑,人卻很少笑。

芳子對自己一笑。

一陣春風,落英灑個滿懷,如一腔啡紅色的急淚,傾向她一身,險被花瓣埋葬。

花又死了。

那麼短暫、無情、淒厲。

夕陽群手躡足地走遠。

來了一個人。

他是川島浪速。

他很老了,拄著拐杖,立在夕陽底下,形如骷髏。

芳子微張眼睛,見到他的身影。

她不想見到他。

——但,過了千萬個篩子,她身邊的男人一個一個地冉論,最後,原來,隻剩下他!

奇怪。

她原來最痛恨的,甚至竭力自記憶中抹去,抹得出血的男人,是這個。

他那麼老,任誰無法想象,很多很多年以前,從前,川島浪速煥發清瘦,一派學者風範,是“滿蒙獨立”運動的中心人物,胸懷大誌,居心叵測。—一放不過多月,則如武士對,終也軟弱如櫻瓣。一不小心,讓過路人踩成花泥,滲入塵土,再無覓處。

芳子自他身上看到自己了。

她不相信呀。明明車如流水馬如龍,明明花月正春風。她不信!

她閉起雙目。

川島浪速麵對著夕陽。

一種蒼涼的低吟,也許世上根本沒有任何人聽見,也許他不語,隻是風過。風中的歉故:

“我們的天性,如一塊脆薄的玻璃,稍受刺激,就全盤破裂,不可收拾……”

若幹白花泥中爬起來。

跌跌撞撞地,回家去。

家?

阿福跳上她肩膊,二者相依為命。它就是她的骨肉,她的至愛。沒有一個人是可靠的。——隻有它最可靠。告訴它自己的故事,每一回,它都用心聽著,也不會泄漏。

它肚子裏頭一定載滿她靈魂的片段,末了合成一個生不逢時的偉大的人。芳子想。

她很放心地,愛著它。

她知道自己不會被辜負。狠狠地噴吸猴子身上特別的氣味。

花季過去了。

夏天,日本開的是紫藤。

然後是漫山紅葉,燃燒了好一陣,比什麼花都好看。猴子有小病,放它山中跑,自己會得找草藥吃。

終於天下著細雪。簌簌地飄落,大地輕染薄白,晚作“雪化妝”。

芳子全身赤裸,浸浴在溫泉中。

泉水燙人,雪花灑下,馬上被吞噬了,猶頑強地不肯稍霧。

芳子低頭望著自己不堪的裸體。

她最近瘦了,骨頭很明顯,卻沒到戳出皮膚的地步。

皮膚仍然白哲,不過女人的雙手騙不了人,更騙不了自己,手背上青色的脈絡,看得分明。即使她雙手染過鮮血,此刻也隻餘青白,就像漂過的花布。

三十六歲了。

半生過了,一生還未完。——還有很長日子吧?

微責的乳房,在溫泉的水麵上露出一大半,有一條無形的線,剛好劃過,上麵浮著她那顆顛倒過眾生的、妖豔的紅痣。顏色沒有變,還是一滴血色的眼淚。

血末枯,人便毀了?

她再也無大作為了?

如此地過完一生?

芳子在水麵上,瞧見自己窩囊的表情,是一朵花吧,也得燦爛盛開到最後一刻,才甘心凋謝!

回到東京後,日夕躲在房間裏,每天無所事事地活著。

春天上山去賞花,冬天乘火車到溫泉區洗澡。——是這樣無聊苦悶的日子,她沒落了?後半生也敲起喪鍾?肅親王十四格格是茫茫人海中一個老百姓?

真不忿!

芳子突地一躍而起,全身赤裸,水淋淋地飛奔而出。

猴子不知就裏地,隻望望她。

她就是那樣,身無寸縷,一腔熱血,急不及待地,打了一通電話。

對方是日本首相本條英機的夫人勝了。有一個時期,芳子跟她交往密切,攀上交情,幾乎沒喊她幹娘。

她想,要就蟄伏下去,要就找一個硬硬朗朗的靠山,重出江湖。時為一九四三年了,太平洋戰爭也爆發了,日美的關係發展成這個樣子,中國又水深火熱,芳子的意向是怎樣呢?——一兩個都是“祖國”嘛。

隻有停戰,進行和平談判,日本同中國結合……

,在她一時衝動之下,巴不得背插雙翅,飛到中國,會見蔣介石,擔任和平使者,—一她以為自己相當勝任呢。

電話幾經轉折,才接到股子那兒去。

芳子滿懷希望地貢獻自己:

“東條夫人?我是芳子呀.——你記得吧?——”

對方靜默了一叫‘。

芳子心焦如焚:

“是芳子。—一投入沒見麵了啦——對!對了。——我希望回中國去,中日和談需要人作橋梁,國民政府我很熟呢,我有信。——不,我沒說過退休

對方可是敷衍地應付她,自信心澎湃的芳子一點也不覺察,逗自推銷她最後的利用價值:

“——要開最後一朵花!——你跟東條先生說一下,派我——”

聽筒墓地“嗚嗚”長鳴。

電話已被掛斷。

“喂喂——夫人——”

沒有人理睬芳子了。

沒有人理睬芳子了。

陸軍大將東條英機,即首相位以來,根本不打算和平談判過,日本的野心,是先建大東亞共榮圈:中國、香港、新加坡、馬來亞、退羅……整個亞洲——以至全世界。

川島芳子是微不足道的一枚棋子。放她一條生路,就該老實點,真是給臉不要臉b

但心念一動,如平原跑馬,易放難收。

芳子又任由自己的馬脫韁了。

也許是一種血緣上的召喚,一生糾纏的孽。她分明可以靜靜地度過餘生,忘掉前塵,安分守己。——但,她脫不了身。

掙不開,跑不了,忘不掉。

這麼地糾纏,誰在招引她?

抑或是不甘心?

芳子乘船回中國去。

她穿旗袍,戴墨鏡,圍著圍巾,任憑大風吹擺。

到她終於立定在一度的活動中心:天津東興樓之前,樓已塌了。

“東興樓”三個字的招牌已成破板,一片頹垣敗瓦,血汙殘跡。東山再起已是空談。

猴子初到陌生環境,蹲在她肩上,動也不敢動,隻張目四看——如此蒼涼的一個廢墟!

芳子拎起行李箱子上路。

即使有阿福相伴,還是孤單的,上哪兒好呢?不若到北平吧。

一路地走,突地,有個粗暴的聲音把她喝住:

“喂!見到皇軍要鞠躬的!”

芳子背影一顫。

她倔強地站住——呀,英雄淪落!

徐徐地,徐徐地,拿下墨鏡,正視那意氣風發的憲兵。他很年青,是新兵,一代新人換舊人。芳子不語,隻對峙著。

良久。僵局。他非要她鞠躬!

芳子終於堅定但辛酸,一字一字地問:

“你知道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