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敗犬,你可有話說?
“也就是說,令母是突然失蹤的,你們呆在學校毫不知情。”
“嗯……媽媽並沒有聯係過我和哥哥,上周回家時也沒什麼異常……”
小芸的陳述太過低落,她嘴唇澀然翕張著,像水分枯竭的魚在艱難吐著氣泡。我散亂的視線從正前大簷帽上的警徽移開,漫無意識掠過房間
到底發生了什麼……
本以為作為黑客事發被捕前,我絕不會接觸印象中就和麻煩掛鉤的警察,然而目光所經,家中卻充斥著陌生的高大人影,不是街上巡邏的尋常公安,那刺目的地球利劍標誌,分明是2024年大變革改組後,聯合國駐新上海特區辦的國際刑警。
除去這些危險執法者外,還有身穿橙色製服的技術員,戴著橡膠手套到處翻箱倒櫃,背上以火焰經緯編織的通天塔圖案,彰顯著恢弘的存在感,而我和妹妹卻隻能人偶般被一名警官牽引,進行機械式的應答。
在學校獲知那個荒唐的噩耗後沒多久,我們就見到幾名驅車趕來,自稱負責該次案件的警察。在辦理簡單的離校手續後,便坐上警車被他們帶回家中,調查媽媽失蹤的線索。
這間屋子雖然被稱為“家”,可有人呆著的時候卻少得可憐,不說寄宿在學校的我們,作為“普羅米修斯”駐新上海總部的特級工程師,媽媽常年忙於工作夜不歸宿。即使如此,家中也有許多絕密文檔,若非破解了其中部分資料,我也不能輕易在超元域中開設後門。如今媽媽失蹤,為了防止泄密,公司也以協助警方調查的名義,派人來進行回收工作。
媽媽的書房、衣櫃、智腦……全被地毯式搜索侵入,他們像一部精密高效的機器,巨細靡遺的處理著事物的殘留,簡直像要把媽媽生活過的所有痕跡從我身邊剝奪。
“洛想澄同學,你有什麼事嗎?”
沒有理睬警官的問話,霍然站起朝自己房間走去。
“這不是子公司最新研發的顯像頭盔嗎?神經感應型的,我記得還沒上市啊。”
“應該是洛博士從公司弄來的,帶回去調查下吧。”
臥室中兩名調查員正在我書桌前亂搜,手中盤弄的,是我此前從未在家中見過的東西。
那是……
瞳孔緊縮,我咬緊牙,一把將它奪過來,冷冷盯著兩名錯愕的入侵者。
“滾出去好嗎?這裏是我的家,就算有搜查令,你們有什麼權力動我的私人物品。”
他們麵麵相覷了會,才回過神,以一副虛偽的溫和麵孔道。
“小哥,別這麼暴躁,這可能是我們公司的實驗品,說不定有洛博士的行蹤線索呢。”
“對啊,這也是為了找到你母親,體諒下吧。”
掂量了會造型流麗的頭盔,我指向大門。
“給我滾出去,這裏沒你們要找的東西,想維護你們公司的利益,就先把媽媽找到啊。”
我的表現毫無教養可言,兩名調查員氣息一窒,想他們放低姿態去哄小孩,卻遭遇這等不可理喻的對待,頓時陷入無台階可下的尷尬中,看那眼神明明氣得要死,卻又不好真拉下麵子,對我這個小孩發威。
斜眼蔑視著他們,我暗自冷笑。
聞訊趕來的一名刑警扯住了我的胳膊,還未等我掙紮,另一隻手伸過來製止了他。
後退幾步抱緊頭盔,發現是負責詢問我們的警官,門口,小芸正不知所措地望著我。
“時間也不早了,收隊吧,讓這兩個孩子好好休息。”
“可是,資料還沒確認回收完啊。”領頭的調查員皺眉。
警官把他拉到角落小聲嘀咕了什麼,他才不甘的瞪了我一眼,拿起對講機通知收隊。
瞥了下我和小芸,警官稍微歎口氣,把帽簷輕輕一壓。
“明天就不要上學了,會有專人接你們去特區辦,有些程序還是要走的。總之不要太擔心,令母的事就交給我們吧,有情況會隨時通知的。”
“那麼,盡量睡會,再見。”
在場的人中,他是唯一向我們告別的。
但這種居高臨下的憐憫,誰會需要。
終於,像剛開始無視我們意願魚貫而入時那樣,他們又毫不顧主人心情的離開,帶走了所有戰利品,我所能保留下地僅有手中的頭盔。拜搜查員的專業手法所賜,家中並沒有顯得太過淩亂,隻是讓人厭惡的氣息如垃圾袋中包裹不住地腐臭,在他們染指過的每個角落溢散。
“你到底在想什麼?”
茫然四顧著,小芸僵硬的語調突兀傳來,我轉過頭,不知何時,她窩在沙發上蜷縮成一團,肩膀微不可覺的顫抖著。
“小芸,早點睡吧,東西我來收拾。”
“我是問你到底在想什麼!”
口氣驟然激烈起來。
“都什麼時候了,還在擔心你那些破玩意,超元域就真的那麼重要嗎!連媽媽都可以不顧!”
她睜大眼死死盯著我,淚水以讓人心悸的弧度落下來。
“警官問話時也全是我在回答,你渾渾噩噩不知道想什麼,嗚……媽媽現在不見了啊!哪怕平時隻知道工作,從沒關心過我們,可她是我們唯一的親人啊,洛想澄——”
晴天霹靂的哭喊。
“你忘了媽媽是怎麼把你撿回來地嗎!”
“小芸,你什麼意思……”
察覺到自己口氣有點不太妙,我盡量壓抑著不去思考,臉上筋肉泛起扭曲的刺痛感。
“還不懂嗎?沒了媽媽,你不過是隻喪家犬啊!”
……
十六年人生中,我第一次打了女人。
像是回敬今天針對我的所有冒犯一樣,在妹妹柔弱的臉頰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手上的振力如此巨大,讓人不由害怕世界的重力是否就在這耳光中,卻又因持續時間太過短暫而顯得虛幻,掌心隻剩下麻木。
但那虛幻僅是對我而言,小芸戰栗著用手捂住臉,隨即軟軟垂下,那痛會持續多久呢?被淚水浸沒也依然清澈的眸中,倒映著目眥欲裂的我,認命般的被驚惶的情緒占據,連語言也無法組織。
“女人真是不可理喻呢。”
哪怕再怎麼壓抑,再怎麼告誡她是我妹妹,也被觸犯禁忌的憤怒衝昏了頭腦。平時她漠然的表情,愛理不理的姿態,所有埋藏的積怨,都融入卑劣情緒中,化作黑色的熔岩侵蝕著心海,壓得我喘不過氣。
“不管是媽,還是你,都……”
憤怒迷失的毫無緣由,蔓延的灰暗中,熔岩以厭惡一切的空虛之潮將我吞沒。
哽住了喉嚨的是什麼?呼吸的仿佛抽泣一樣的悸動,讓人喪失了繼續發泄的欲望。
頭也不回走到玄關,握住冰冷的門把手,在打開一瞬間吐出自嘲的嗤笑。
“喪家犬嗎——這也不錯。”
門外是空蕩蕩的長廊,淩晨時分黯淡的天幕混雜著寒意撲麵而來。
我的世界,從未如此嚴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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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居住的高級公寓中闖出來,被混亂情緒侵擾的我,卻在微冷晨風中停住腳步。
腦子一片模糊。
“喂,洛想澄同學,就算再怎麼叛逆,也不必離家出走吧。”
打了個激靈,應聲看去,前方花壇處閃過明滅不定的火光。
“是你!”
拿著打火機點煙逐漸走近的人影,正是之前離去的警官。
“我叫煉銘,應該有介紹過吧。”他舉起夾著煙的左手打招呼,“你這孩子還真不讓人省心,明明有叫你好好休息的。”
“你在監視我們嗎?”我冷冷盯著他,眼角餘光卻在觀察周圍有沒有同黨。
“說得真難聽,難怪別人都把你當刺頭。”他無奈抽了口煙,“我是在保護你們。”
“什麼時候政府的福利包括貼身嗬護群眾的安危了?我還真是受寵若驚啊。”
“這本來就是警察的工作,雖然我不歸市政公安局管,但好歹有合作關係。”他伸出食指敲了敲太陽穴,“怎麼,和妹妹鬧翻了?有時候情緒失衡導致腦袋發熱吵架,對你們這個年紀的小孩來說,也是司空見慣,要不要我陪你走走?”
“你怎麼知道?”被人看破後的緊張感,混著驚訝融入惡劣的心情中,頓時和吃了蒼蠅般難受。
難道家裏被裝了監視器?
“別小看國際刑警察言觀色的能力啊。”他平靜回應。
在較量彼此氣度的沉悶對視中,我很快敗下陣來,不公平啊,我揣著一肚子氣,可他卻能愜意的享受吸煙。
“如果我不需要你的貼身保護呢?”
“請便,獨自一個人散心也是個好選擇。”
“還真是幹脆啊。”我不由好笑,“你就不怕保護對象出事,影響到你的飯碗?”
他淡定的指了指天空。
“我們可是有著最銳利的鷹眼,去年新上海發射的偵察衛星可是監控著大半個亞洲,隻要我們願意,隨時都能掌握你的動向。”
“這樣胸有成竹的話,怎麼沒找到媽媽?”
麵對我一而再再而三的挑釁,他擺出副大人特有的包容態度,無所謂道。
“你是洛水行博士的養子吧。”
“關你什麼事,不管是不是收養,她都是我母親。”
“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呢。”似乎非常遺憾的抽完最後一口煙,煉警官把煙頭彈向數米外的垃圾箱,精準入籃,“所謂改變時代的天才,就是指她這種人吧,才35歲就開發出‘數字地球’中樞係統,入選對超元域影響最大的五十人之一,你也引以為豪吧。像這類行事不按常理出牌的怪才,我們掌控不了情況也是當然。”
行事不按常理出牌?
怎麼回事?聽這口氣,簡直就像媽媽故意失蹤一樣。
“不過聽你老師說,你也不簡單呢,我兒子如果能有你一半優秀,那就心滿意足了。”
“不是才剛說我是刺頭嗎?”麵對這故意拉近關係的恭維,我才沒上當。
“天才總有怪癖嘛。”他微笑。
“雖然新版教科書上有,但師從母親的你,應該對超元域有更深的了解吧。自三年前以斯蒂芬森博士為首的‘盜火者’團隊,宣布虛擬實境技術完善以來,在華爾街巨頭融資下,組建起遍布全球的信息傳輸體係,讓這張每一個格子都凝聚著最前沿概念的網撒向世界,在給人類帶來巨大發展的同時,也造就了層出不窮的問題。”
“社會的光暗從來都是如影隨形,基於利益驅動,很久前就興起的網絡犯罪愈演愈烈,如今政府機關、公共秩序、商務生產……一切都仰賴超元域運行,隨隨便便都會造成巨大的混亂,甚至恐怖分子利用這點引發新一輪戰爭都有可能,所以這也是政府為何會對超元域監管如此之嚴的原因。”
“事實上,我懷疑你母親的失蹤和一起跨國網絡犯罪有聯係。”
莊嚴的地球利劍徽章下,是逐漸嚴肅起來的雙眸。
“為什麼要和我說這些?”
突然揭露的內幕,更讓我充斥警惕。
“我理解你的心情,所以才會告訴你。”
“男人有時候需要任性來催化成熟,但任性過後,就要麵對現實,身為長子是必須承擔責任的,你難道想讓妹妹背負一切嗎?”
“你是在可憐我嗎?”喉嚨中憋出的聲音幾近扭曲,“國際刑警的工作,就是對受害人施舍憐憫的勸告?”
“把這當做人生旅途上一個長輩的忠告吧。”
“我不需要什麼忠告!人的路本來就是靠自己走的,這是媽媽的原話。”
拂曉的微光中,已有早起的人準備上班,無視那些人好奇的視線,我扭頭向著小區外走去。
“哼,別扭的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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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自摔門而出後,在街上行屍走肉已遊蕩了好幾個小時。
煉警官說的話依然徘徊在腦海,從各方麵攪得我心煩意亂。
“我懷疑你母親的失蹤和一起跨國網絡犯罪有聯係。”
怎麼可能?那樣與世無爭的人。
可就算如此說服自己,那動搖心底的軟弱感又是什麼?
拎著頭盔徘徊於市區最繁華的中心,泛濫的車水人潮中,我甚至掀不起微小的浪花。
記得中國和聯合國共同修建了新上海後,央視頻道曾專門拍攝過一部紀錄片,講述背負著百變故事的人們,懷揣著夢想和野心來到剛剛落成的鋼鐵孤嶼上,為了各自的生活、情感和欲望而奔波,從無到有,日複一日構成了這座亞洲最大人工島的日常。
打量著視線中迅速掠過又消失的麵孔,定格地僅是微薄的印象,唯有腦海深處閃爍著絕不同於這些黯淡光影,讓人憧憬的神情,那是媽媽的笑容。
人與人的差別就在於此嗎?
打小我就不是個省事的家夥。
過度旺盛的好奇心,催化地是好管閑事的毛病,哪怕擁有迅速把握事物關鍵的靈敏嗅覺,放浪的心態,也造就了行事過程中不知輕重的破壞狂習性。雖然不願吐槽自己,但這明明就是條精力過剩的小狗嘛。
在事事講究按規則行事的中國,貼著“洛想澄”標簽的社會性個體,注定不討人喜歡。
從小學起闖禍就是必然,壞小子的帽子一直扣在頭上,也因此練就了半小時寫千字悔過書的本事,哪怕校園集會上被通報批評,在眾目睽睽下公開檢討,也沒丁點難堪。
因為我深知和台下的數千人相比,自己是獨一無二的(簡直鶴立雞群),媽媽都說我是名副其實的FreeBuster,聽起來是不是像不學無術,人生價值僅剩下惹是生非的朋克?
可我是天才,我從未質疑過這點。
人的才能究竟是與生俱來還是靠後天努力?
我自問對被寄予的天賦無愧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