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我是說,歡迎你和你的家人到餘園來玩。”

他放慢了說話速度,果然見她舒眉一笑。

“多謝你了,我也歡迎你和你的家人來這兒散心。”

“原來,此地已被江家買下,怪不得你安睡如在屋中。”

“不是我江家的,是張家的。”

“張家的?”範啼明心中一動。“哪個張家?”

“蘇杭一帶,除了張師涯那個張家,又有誰買得起?”

範啼明聽了,神情有些古怪,比方才冷漠了些。這沒什麼,蘇杭一帶的商家,聽到張師涯的名字通常有兩種反應,一是馬上露出奉承巴結的表情,咧開大嘴笑著,好不虛偽;另一種則是態度轉為冷淡,以示不敢高攀或不屑高攀,深怕與“趨炎附勢”這四個沾上一點邊兒。

默嬋見天色微暗,轉身就走,這才驚醒了沉思中的範啼明,朝她背後大聲問道:“姑娘,你和張師涯是什麼關係?”她沒有回頭,完全不予理會,可是,看她那優閑的步履,又不像急著要回家的樣子。

“難道她……”範啼明想到了什麼,又搖頭否決:“不,不可能。”他把默嬋的反應解釋為自己是不受歡迎的闖入者。基於某一種原因,他尾隨她的腳步而行,而她卻完全不知有人在跟蹤她,不曾停頓腳步,不曾回望。

雨後的竹林,碧綠如洗,油潤潤的,像可以滴出翠來。

範啼明記得小時候這裏沒有木頭小徑,隻是一條小泥巴路,雨季時來玩,往往弄得一身泥濘,都教家裏的洗衣婦一邊洗一邊罵。如今他長大了,比較趨向於欣賞木頭小路,看來買下這片土地的張師涯是以成人的心態看待小湖風光,所幸他不俗,沒有做多餘的改變。

走出竹林,聽得“喵——喵——”的嗚叫,一團藍影撲進默嬋的懷裏,默嬋喜得拿臉摩擦它柔軟的藍色絲毛,笑罵道:“藍絲壞東西!自己跑掉。”小女兒的嬌憨神態教範啼明看癡了,沒注意前頭跑來的何道堯和另一名不知名姓的少年。

“喂!前頭那位可是藍色貓的主人?”何道堯的叫嚷教人想漠視也難。

他想默嬋姑娘沉醉於和藍絲嬉戲,已到渾然忘我的境地,完全充耳不聞。何道堯停在她跟前,她這才抬起頭來正視他,同時也看到追蹤而來的那位少年,表情立刻不同,熟識的、親密的笑顏表白他們之間的關係不同凡響。

“默嬋!”跑到她麵前,那少年有點喘氣著說:“這強盜想抓藍絲,被我當場人髒俱獲,他還敢矢口否認,又跑給我追!”

默嬋神情冷漠的瞟了何道堯的臉一眼,他的右臉有被貓爪過的痕跡。

何道堯可受不了被人誤解成盜賊,神情激昂的大聲辯解:“我不是匪徒,隻是喜愛這隻特殊的藍貓,想以金銀收購,帶回北方送人,這才跟著藍貓,目的是想找到它的主人才好商量。”

那少年嗤之以鼻。“默嬋,你別信他胡說八道。他若是清白的,為何我一喊‘捉賊’,他轉身就跑?”

何道堯回答得非常坦然:“我不是跑給你追,我是要追回被你的叫聲嚇跑的藍貓!”這是什麼世道?那臭小子害他的臉被抓傷,還一臉正義凜然的指著人鼻頭罵。

“你現在當然可以這麼說啦!”那少年緊咬不放。“可惜你失算了,藍絲和我是認識的,不會被我的叫聲嚇跑。分明是你意圖不軌,敏感的貓咪為了脫離魔掌,逮著機會賞你一爪子。藍絲,幹得好!”還扣手以資鼓勵。

藍絲聽到有人讚美,很驕傲的“咪嗚”一聲,無疑是火上添油。

何道堯磨著他的牙齒,快氣瘋了。

那少年長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論外貌,比清秀文靜的江默嬋更美上三分,像生錯性別似的;可是,那張可以把人氣昏的“毒嘴”絕不是鎖在深閨的少女所能擁有,若不是早出道的江湖小子,便是跟隨父兄四處跑的商人之子,不過不會是混跡下層社會的地痞無賴,因為他與江默嬋相識,因為他的儀表不俗。

範啼明不知自己的推論對不對,不過他確定何道堯的火爆性子快爆發了,趕緊出麵調解:“這位公子,我可以為我的朋友何道堯作證,他絕無偷盜藍貓的意思,因為先前我和他一同發現這隻藍貓,他就表明想買下它的立場。”

那少年以手肘碰了默嬋一下,示意默嬋側身麵對範啼明,似乎要她看清楚他有多可笑似的。“他說他們是朋友,在公堂之上,朋友替犯人作證會被采信嗎?”

範啼明皺眉。“你是唯恐天下不亂是吧?”

“錯了!”那少年驕傲得像隻孔雀,睥睨著說:“製造亂象的是你們,我不過代為聲討罷了!請不要倒果為因,故意混淆是非,企圖蒙混過關。”

何道堯火大:“不過是一隻貓,還不值得我大費周章的去搶!”

“壞戲鑼鼓多,小人說話多。”那少年哼道:“你曾看過藍色的貓嗎?當然沒有。那是遠從省外暹羅國買來的,稀貴可見一斑。嗬,我勸你不要愈描愈黑吧!”

何道堯氣極反笑:“誰是小人?誰說話最多?要不要清算一下從我們碰麵到現在,是誰喙長三尺,廢話連篇?”

那少年分明以正義使者自居,臉不紅氣不喘的道:“當然是你的廢話最多,一起想為自己脫罪,若非有我堵住你的賊嘴巴,單純的默嬋早被你蒙騙過去。”

何道堯連喘了三口大氣,才壓下想揍扁少年的衝動,而範啼明拉住他一邊手肘,雖沒用力,也產生牽製的作用。

那少年若不是故意挑釁,就是任性到從不看人臉色,明明何道堯已氣上眉梢,他還不怕死的諷笑道:“看你顛倒是非,使我想起我老爹的至理名言,‘人嘴如青草,風吹兩麵倒’,絕對的死不認錯,咬緊牙根非辨贏不可。”

範啼明忍不住諷道:“看來,你不愧是你爹的孩子。”

那少年連忙否認:“休將我諳同他語,未必他心似我心。”說得流利無比,顯然常拿出來說嘴。默嬋在一旁抿嘴笑著。

“還出口成章咧!”何道堯嗤笑。“原以為你是哪裏來的小流氓。”

“你有眼無珠嘛,看也知道。”少年嘴快無比。

何道堯又橫眉豎眼起來。

“元寶!”默嬋不再沉默,麵對少年悠悠地說:“算了啦,你別再和人爭執,跟我一道回家吃飯吧!”

範啼明眼神一亮。“你叫元寶?”原來元寶是一個人的名字。

少年圓睜杏目。“我就叫金元寶,怎麼樣!”那口氣充滿防衛性,似乎常被人拿名字取笑,索性自己先發作。

何道堯聽了哈哈大笑。“金元寶,金元寶,真是好名字!喂,你家老爹是愛財如命還是想錢想瘋了?”

“阿堯。”範啼明責備的看了他一眼。

金元寶驕傲的回敬過去:“我爹的金銀財寶就像那‘瓦屋簷前水,點點不離窩’,富得流油!我叫金元寶,可是半點沒叫錯。”

比起來,默嬋真是八風吹不動,情緒不受人左右,仍是一派優閑的口吻:“元寶,我可是要回家吃飯了,先聲明,不等人的。”

“那怎麼行!我才不吃冷飯剩菜。走羅!走羅!到你家吃好料的。”說走就走,馬上把兩個外鄉人拋之腦後,親親熱熱的和默嬋相伴而去。

何道堯仍不死心,高喊:“姑娘,你的藍貓十兩黃金賣不賣?”

默嬋不予回應,倒是金元寶回頭朝他扮個鬼臉。“你喊破了喉嚨也沒用,誰希罕十兩黃金,呸。”

一雙少年男女在暮色裏愈行愈遠。

範啼明感到一種莫名的寂寞籠上心頭,不知為何。

何道堯沉思的道:“十兩黃金都不看在眼裏?不會吧!我明明看見他從那間老房子裏跑出來,那兩扇木門早該換新的或重新上漆,顯然日子並不寬裕。”

“哪間老房子?”

“就是前頭你停下來聽風鈴聲的那一家。”

“如果是那一家,你大可省下唾沫,不必再白費心機了。另外挑些花樣新穎的絲綢或胭脂花粉,帶回去送給霍香吧!”

“為什麼?”

“你適才提到過這一片已是私人土地,你可知道主人是誰嗎?”

“是誰?”

“張師涯。”一提到此人,他的眉頭擰了起來。

“是他!”何道堯的驚異不在他之下。竟是這般湊巧?才到江南便與張師涯扯上關係。“是那姑娘告訴你的?她又是張師涯的什麼人?”

“我不知道,隻知她叫江默嬋。”

“奇怪了,如果那舊房子是張師涯的,以他的財力,大可整修得美輪美奐,沒道理任其老舊而不管。”

“財主的怪癖各有千秋,不需多費思慮。”

“嗬,我看是華宅美廈住久了也不感覺美,買下城郊的小湖舊屋,心血來潮時住上幾天,更能體會他用黑心肝建構出的‘愚目山莊’是多能彰顯他的得意。”

“別說了,回去吧!”

範啼明幽微地一笑,不願宣泄太多的心事。

何道堯回頭看了看,隻有風吹竹葉響,並無異狀,不過還是跟著範啼明回去。

林風低吟,寒氣動。

昏暗的竹林內,夜行使者悄悄的活動起來,看不見的飛蟲發出嗡嗡聲,大鳥黑影掠過湖麵,飛進杳無人跡的樹叢裏。

某些人,也是屬於夜行動物之一。

譬如鬼,或活得像鬼一樣的人。

黑夜降臨了,晚春仍帶涼意,此時若有人站在默嬋四人方才佇立的地方,會感覺到有股寒意從腳底升起,一直竄上心窩,以致全身抖擻,牙根打顫。不是因為冷,而是周圍的氣息變了,變得陰森森、冷颼颼,而這一切隻因為多了一個人。

一位昂藏八尺的黑袍男子,一張不知是俊是醜的臉,藏在青麵獠牙的鬼麵具下,令人望而生畏,突覺寒冷,由心底冷出來,而這,不完全是鬼麵具嚇人,是從這個人身上感受不到一絲人類的暖意。

他是來自地底的鬼主?還是睡在冰窖裏長大的?

注意看,隻有那一對眼波不動的黑眸裏,正隱隱閃爍著兩簇火苗。

“她就是金元寶?真是久違了!”聲音也像結了凍的冰珠子,慢慢吐出。

“就從她身上下手吧!”

這句話流進寂靜的暮色中,虛空的不引起任何回響,旋即消逝。

任誰聽到這樣的聲音,都會斷定他是一個冷酷無情的男子,避之唯恐不及吧!或許,這是他的心願之一,明明白白的告訴世人:“少來惹我!”可不,他冷得像一座冰山,嘴裏吐出的是冰珠子,即使是跟隨他數年的“黑內雙姝”冷慧凡和姬水柔,也隻能隔著一座無形的冰牆和他交談,久而久之,這兩位原本似水柔情的江南嬌娃,也被薰陶出一身清冷氣質。

冷慧凡一身的黑,姬水柔一身的白,她們全對主人忠貞不貳,願意付出她們的所有,卻隻能各自守著自己的孤獨,一年兩年,因為她們的主人——“厲鬼”郭冰岩不需要,他不要她們付出“所有”,他從來隻知奪取他想要的!至於他不要的,棄若敝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