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主人!”先開口的一向是姬水柔,冷慧凡向來寡言,不知是天生的,還是受了影響。

黑袍男子動也不動一下,隻以冷極的聲音道:

“如何?”

“辦妥了。”姬水柔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情知項二個字多令他滿意,頓了一下,才細訴詳情:“我們兩人押著‘登封五鼠’到他們的巢穴一探究竟,髒物之多真是驚人,顯然這幾年他們聯手劫盜,手法十分高明。我們遵照主人指令,將髒物全數沒收,留下一鬥明珠,其餘的全部變賣,所得銀兩用來救濟因水患而受苦受難的老百姓。此外,將‘登封五鼠’交付官府,得到一筆賞金……”

“那是你們應得的。”把這句話都說得無一絲溫情,不愧是郭冰岩,不愧是冰冷的岩石。

“多謝主人。”姬水柔仍是滿意的,因為主人對她說的話有所反應。

“可是,為什麼?”冷慧凡突然開口,雖說仍裝出冷若冰霜的樣子,但聲音微微顫抖,顯示了內心的激動。“為什麼獨留下一鬥明珠?可是與主人辭去‘代理鬼王’之位有關?”

“慧凡姊!”姬水柔難得的花容失色,足見她多麼驚訝,連“姊”字都隨口而出。郭冰岩一向厭惡無血緣之親的人搞姊姊妹妹那一套,世事無常,有朝一日姊妹變仇人,該有多可笑!所以,她隻也在私底下尊重一下比她大的冷慧凡!

她真有勇氣!姬水柔心底暗暗佩服,又不免擔心主人的反應。

冷慧凡雙眉緊鎖,似已若有所悟。

一直背對她們的郭冰岩,緩緩轉過身來,黑袍隨風飄動,一張鬼麵猙獰的凝視雙姝,七情不動的冷聲道:

“因為,我要金元寶。”

冷慧凡震動了一下,因為她的猜測被證實了。

姬水柔也震動了一下,因為主人的坦白。

而鬼麵男子已在回答後立即消失了蹤影,隻餘陣陰笑聲旋蕩在黑夜裏。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陰;歌管樓台聲細細,秋千院落夜沉沉。

宋·蘇軾《春宵》

這詩是寫給有閑情逸致的人欣賞的。春天的夜最美,花兒散發著清甜的幽香,月色柔如水,月陰朦朧,所以詩人認為就是短短的一刻,也抵得上千金。

“狗屁蘇東坡!你給我千兩黃金,我把一刻春宵的光陰賣給你,看你換不換?”

在舊房子的灶間,負責為小姐燒洗澡水的丫環冷翠,一邊添柴薪一邊詛咒著,要是她有千兩黃金,今天她也是一位小姐,有人替她端洗腳水。

“阿翠!”忠嬸不知何時來到她背後,手裏端著兩盤剩菜。“你又在念什麼東西,還不快把水燒熱了,端到小姐屋裏。忙完了,再過來吃飯。”

“沒看見我正在做嗎?我又沒偷懶。”冷翠嘀咕著,站起來伸個懶腰,一眼看見母親手上拿的剩菜,忍不住又皺眉道:“娘,我跟你說過好多次了,菜煮好後,為我們留一些在廚房裏,不要全端出去,你看,又要吃剩菜了。”

“這是規矩,你懂不懂?這兒不比山莊,沒有大廚房和小廚房,我們能夠跟主人同吃一鍋菜,你還不知足?”忠嬸老早看穿女兒的心事,她一生安分老實,不希望女兒做非分之想。“相當年我和你爹窮得要餓飯,六、七歲的你天天哭著要東西吃,瘦得像一根草。現在你好東西吃慣了,忘了肚子餓的滋味,不知道惜福,還嫌剩菜不好,嗬,這些剩菜若拿到鄉下你舅舅家,不曉得有多寶貝,這頓留到下一頓,不舍得全吃完。”

冷翠拿指頭塞住耳孔,低嚷道:“你念夠了沒有,娘?在山莊裏你念,來到這裏又念,你要是真懷念鄉下的苦日子,可以告老還鄉啊!”

忠嬸豈會被激倒,刺出回馬槍:“也好,我跟你爹商量一下,就帶你回鄉下訂親,看是李家的大牛還是……”

“打死我也不要!”冷翠像是被老鼠咬到,大嚷大叫。嫁給髒兮兮又黑漆漆的種田人,光用想的,就覺得受不了。

“你小聲點。”忠嬸不安的望向門口。

“怕什麼?就算我把屋頂叫翻了,她也聽不到。”冷翠反而更大聲,像在跟誰挑戰似的。“那個冒牌千金總不會到灶間來吧?”

“誰是冒牌千金?”冷忠突然冒了出來,懷裏抱著一捆柴火,原來他在後麵柴房,難怪她們沒注意到。

“沒有啦!”冷翠對不苟言笑的父親有幾分顧忌,左右言他:“我跟娘在聊附近的一些人,談天而已。”

“你可真閑。”冷忠斥道:“水都滾了,你還站在這裏嚼舌根?沒看過比你更懶惰、不中用的丫頭!”

冷翠最氣父親這點,隨時不忘提醒她是“奴才的女兒”——再卑微不過的一個丫頭!他們老夫婦自個兒當奴才當上癮了,也要女兒做一輩子奴才?

冷忠的老家在一個很偏僻的鄉下地方,從早忙到晚,由春勞累至冬,遇上老天垂憐的時候,一年收成繳稅後勉強能吃飽,可惜這種好日子並不多,時常處於半饑半飽的狀態,鄉下地方沒什麼副業可以補貼家計,若不幸來個什麼旱災、水患或蝗蟲過境,真是欲哭無淚,餓死人毫不希罕,人命根本不值錢。所以在日子實在不好過的時候,有人就到比較繁榮的城市當長工或仆婦,賺些工錢寄回家鄉。冷家也是其中之一。

忠嬸先到城裏來投靠一個表姊妹,那裏張正顏、張師涯父子所興建的“愚目山莊”即將完工,正需大批奴仆,忠嬸很幸運的得到一份工作,不但每天三餐都可以吃飽,還有新衣服穿,做了半年,幹脆求總管成全,把冷忠和女兒冷翠一起接來工作,從此老天爺愛下雨或不下雨都不必他們來操心了。一轉眼,在張家已是元老級的奴仆啦!

冷翠由一個傻呼呼的鄉下小丫頭,來到花團錦簇的“愚目山莊”,簡直像到了另一個世界,足足過了半年,才適應大宅子的生活,慢慢地,她逐漸脫胎換骨。第一次在鯉魚池旁乍遇張師涯,他正在讀一本詩冊,緩緩的自她身旁走過,雖然並沒有注意到她的存在,但從那時候起,她就偷偷仰慕張師涯,甚至幻想自己長大後能嫁給他,成為“愚目山莊”的女主人,衣錦榮歸的回老家炫耀!雖然她的夢很快就碎了,不多時,張師涯迎娶江庭月入府,且在往後的十年間陸續納了六位小妾,不過,冷翠還是期待成為他的第八房小妾。

江默嬋是江庭月同父異母的妹妹,姊妹相差十歲,由於父母的早逝,江庭月婚後不數日,張師涯便派人接默嬋入府,待她適應山莊的生活,開始接受名門閨秀的教育。因為年紀差不多,冷翠被選為默嬋小姐的伴讀,雖然隻是在一旁磨墨、伺候茶水,卻在先生的清讀間,也學會了識字,甚至在默嬋小姐背不出書時,她可以偷偷在心裏幫她補上。冷翠第一次意識到,她比默嬋更適合做一位千金哩!

由於江默嬋是靠裙帶關係才飛上高枝當鳳凰,所以私心裏,她總是酸溜溜的稱呼默嬋是“冒牌千金”,很遺憾自己沒有一個美賽西施的姊姊,提攜自己做那張府的千金,甚至,姊妹共事一夫也是一則佳話。

長大後,冷翠發現自己的容貌勝過默嬋,美人心一高,再不把年輕的男仆看在眼裏,一心等張師涯來發覺她這朵奇葩。更令她心情好過的是,發生了“那件事”,她相信張師涯即使想過要把默嬋納為己有,也非打消念頭不可。

雖然隻是伴讀兩年,冷翠已不是普通丫頭,她看過張師涯讀詩冊,為了有機會親近他時也有對答如流,令他對驚豔,她很用心的買來幾本詩選詞集,有空閑就拿出來背誦,早已滾瓜爛熟,就等最好的“時機”來臨。

可歎的是,她至今仍在等待。

可恨的是,江默嬋突然遷出“愚目山莊”,搬到這所舊房子居住,還選定他們父女三人跟來伺候,狠狠的擊碎了她攀龍附鳳的美夢。

假使她知道,指定他們父女過來伺候的不是江默嬋,也不是江庭月,而是二房奶奶金照銀,她非大吃一驚不可。

金照銀何許人也?金元寶的異母同胞大姊。

在蘇杭一帶,張家若是首富,金家少說也排得上第四或第五,如同金元寶所言,富得流油!比起金照銀的強硬靠山,江庭月隻算得上是小家碧玉,怎麼張師涯反而迎娶江庭月為正室?其內情頗耐人尋味。不過,當年確實由張正顏主婚,明媒正娶而來,因此,江庭月的地位是無庸置疑的。

冷翠不敢懷疑江庭月的權威地位,卻嫉妒江默嬋的好運。

“別再作白日夢啦!”冷忠突然在她耳邊大吼一聲,冷翠驚跳起來,心虛的紅了臉,怕嚴父看穿她的心事,提了熱水便走。

忠嬸畢竟心疼唯一的女兒,不好當麵為女兒說話,卻在背後說:“她都十八啦,你別再像罵小孩般的罵她。”

冷忠歎口氣。“趕緊為她找個婆家吧!”

“我老早便在盤算,問題是老家的年輕人太土,她看不起;山莊裏年輕的男仆裏也有好的,她又不要,我還能上哪兒為她找婆家?”

“她以為自己是誰?難不成還想嫁……”冷忠說不出口。

忠嬸有點尷尬。“你也看出來啦?”

“她這是癡心妄想。”冷忠哼道:“都是讀書讀壞了。又不是小姐命,學人家又念又寫,結果識了字,心也高了,偏偏仍是個丫頭命。你這個做娘的,也好歹勸一勸她,教她不要自己給自己找難看!”

忠嬸答應了,心裏卻明白這比湖中撈月還難。

冷忠是老實人,最厭惡攀龍附鳳那一套。夫妻兩人靠自己的雙手活到今天,從不對誰阿諛奉承,反而很得主人看重,吩咐他做事總是和顏悅色。而今主人家要他過來照顧默嬋小姐,他自然一本初衷,自覺沒有愧對任何人,活得很有尊嚴。誰知生的女兒卻不像他,不想揮汗工作,成天幻想有一天也變成千金小姐或當上張家的姨奶奶,真是讓他羞愧死了!

他想,也難怪縱橫商場的張師涯偏愛默嬋小姐,成天見到的都是想從他身上撈點好處的勢利男女,默嬋小姐如同一陣柔風、一股清泉,不需要防備她,緊繃的神經很容易放鬆下來。

他曾親耳聽到張師涯讚美默嬋小姐:“宛若清芬百合花的女孩。”

下人間曾流傳過一則流言,說張師涯其實愛的是江默嬋,隻因為她年紀尚幼,所以先娶了她的姊姊,好名正言順的親自教養她,等她長大就會娶她。冷忠卻心知這是無稽之談!他進府得早,江庭月過門後,他注意到張師涯對姨妹江默嬋分明以小孩視之,隻是義務性的養育她,對她並不特別關心,有時一個月也碰不上一麵。直到江庭月過門後兩年後,在默嬋身上發生了那件極為不幸的事故,張師涯的注意力才移轉向她,仿佛要補償什麼似的對她百般寵愛,因此才有了那樣的流言。

流言早已平息,可是冷忠卻有一種預感,默嬋身上藏著一個秘密,和張家人有關,她自己卻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