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3)

“什麼?要我穿這個?”

“元寶,在我這兒,你應該不需再偽裝。”

“這裏地處偏僻,有個‘大男人’同住比較安全。”

“問題是你這個‘大男人’給人的感覺實在不可靠。”

“你算不算是我朋友,江默嬋?”

“當然是,所以才不怕死的勇於直諫。”

默嬋捧了套自己的衣物出來,明麗的色彩很適合金元寶,她相信,水仙花黃的顏色她穿來總覺不配,所以做好後一直沒穿。

“我方才應付那兩個男的,不是威風凜凜嗎?”元寶嘀嘀咕咕,還是把衣服穿上。

元寶若碰上什麼不合意的事,一向據理——歪理也算——力爭,要她讓步是千難萬難的;然則,遇上默嬋那副“懶得跟你爭”而背轉身去的脾氣,她就沒轍了。奇怪的是,她倆的大姐共事一夫,算得上是情敵,她們兩人卻是一見投比,情誼不受兩位大姐影響。元寶說是自己肚量能撐般,不袒護金家人,不為精明能幹的金照銀作倀!默嬋即使不以為然,也從來不多說無謂的廢話。

“默嬋,”兩位美人促膝談心,四目交接,元寶忍不住發問:“你怎麼被發配到‘邊疆’來?是我大姐幹的嗎?”

“別多心,元寶,這事跟誰都沒關係,是我自個兒向姐夫請求的。我喜歡這裏的清淨,沒有紛爭,日子很好過。”

“住這裏無聊死啦!”元寶不以為然的聳了聳肩,不過她也了解默嬋的難處。像她做人家女兒的,看到母親那輩人妻妾相爭,有時都想逃之夭夭,眼不見為淨。而默嬋更難做人了,她算是江庭月帶進門的拖油瓶,食衣住行都仰賴張家,即使眼見親姐受委屈,又有什麼立場為姐姐辯護?更何況,她根本說不過人家。她說話速度慢,不具說服力,對方若劈哩啪啦說上大串,她更隻有傻眼的份兒了。

可憐的默嬋,十歲那年的一場重病奪去了她的聽力,起先還能勉強聽到一點,到後來,就完完全全聽不見,進入無聲的世界。有一段時間,她甚至也喪失了說話的能力,就不知張師涯如何辦到的,又使她開了口。關於這段,默嬋從不曾提起,似乎往事不不堪回憶,當然,誰也不忍心多問,更因為張師涯不許他人多問,曾有一名小妾恃寵冷言取笑,從此被打入了冷宮。金元寶和她初相會時,她就已經是這副模樣了。

默嬋因為聽不見而學會了讀唇語,這固然增強她生活上的便利性,然而麵對大姐的訴苦、抱怨時,不能裝作不知道,自己又幫不上忙,無力感頻增。不能夠幫得上忙,她明白,大姐也是把她看作無用之人,她有點哀傷,卻也同時鬆了口氣,她不用背負大姐生活上的不幸。而江庭月的不幸,無非來自妻妾爭寵,閑言閑語聽多了,不吐苦水會悶死。

悲哀的是,江庭月固然豔若桃李,可惜她的個性注定得不到丈夫專寵。其實,又有誰能獨得張師涯寵愛?在張府,最被看重的無疑是二夫人金照銀,她說得上是色藝雙全,又是門當戶對,肯委屈作二房可說是張師涯的福氣,不過在她之後,他又娶了五個妾進門。

元寶嗤之以鼻。“男人啊,就是這麼好色,夠惡心的!”

默嬋搖搖頭。“我不以為姐夫是好色之徒。”

“不好色幹嘛娶了一個又一個,跟我爹比賽誰娶的姨太太多?”

“我不知道,隻是覺得不像。”

“你不懂啦,默嬋,有時姨太太不是娶回來用的,而是男人愛麵子,姨太太愈多,表示這男人有本事,養得起如花似玉的美人,在親朋好友麵前很被人羨慕。其實,是造孽!”

幸虧她說得慢條斯理,默嬋總算聽懂了。

“你又怎麼知道?”

“我爹都六十了,去年還討個十七歲的小妾,不是造孽是什麼?”默嬋也想起來,那裏金照銀還被接回娘家喝喜酒,另外兩個已出嫁的妹妹金翡翠和金玉環也回去送禮。回來時,金照銀還罵道:“娶什麼小姨娘?分明是乘機向女兒、女婿勒索要錢!用二十兩買來的小妾,卻要我們三姐妹回去送上千兩,真是吃人不吐骨頭。老不修的爹,一輩子隻知死要錢,連自己女兒都不放過,把女兒當生財工具,也不管女兒在夫家會因此難做人,隻曉得聚金囤銀,難道他還能把錢帶進棺材嗎?”

這些話,默嬋自然聽不到,卻被江庭月的心腹丫頭冷翠聽了去,而江庭月又把這當成笑話說給默嬋知道,然後又故作氣憤的向其他小妾廣播,女人們同仇敵愾,都罵金照銀假慷慨,拿夫家的錢去貼娘家。那陣子家裏暗潮洶湧,小妾們隻要家中有喜事,都爭著要更多的錢回娘家妝點門麵,若不給,便冷嘲熱諷,使得管家婆的金照銀很難打理。後來,還是張師涯出麵訂下例規,才平息一場內亂。而始作俑者的江庭月卻一副沒事人樣,不爭不吵好不賢良,因為,隻有她沒兄弟。如今,冷翠被遣,金照銀也算借題發揮的報了私仇。

唉,由此可見女人心眼之小。

元寶因此立下誌願:“除非有男人向我保證絕不納妾,若是納妾將死無葬身之地,否則,我情願終身不嫁!”

默嬋無言,她自覺無權做這樣的要求。

“我可沒耐煩跟好些個女人共搶個男人,即使他貌若潘安,才華勝過曹子建,也不值得我為了他偷腥而活活氣死我自己。”元寶對自己是很有信心的,對男人的評價反而不高。“我可是很認真的,想娶我的男人最好別亂來。”

默嬋總以為世事無常,女子的命運尤其難說。

“如果你碰不到那樣的男人呢?”

“我說過啦,情願終身不嫁。”元寶自己承認:“沒辦法,我太霸道了。”

“你爹會答應你不嫁嗎?”

“當然不會。他總說女兒是賠錢貨,必須想法子在聘禮上撈回本錢!他決不舍得把如花似玉的女兒白白留在家裏浪費米糧,他已經在動我四姐的腦筋,再來就輪到我了。”元寶很不服氣:“算一算我爹從女兒身上可撈了不少,怎麼老說我們是賠錢貨?”

默嬋含笑道:“這是因為女子沒有掙錢的本事。”

“誰說沒有?”元寶有些不讚同。“那些寡婦人家要養活子女,不也是靠一雙手?還有,咱們家那些女傭也是靠自己掙飯吃。”

“你要抬杠嗎?元寶,你必須承認,賺大錢的都是男人。”

“所以我想賺錢的話,就必須扮成男人。”

“你要自己賺錢?”默嬋有些驚詫的說。

“如果我能自己賺一筆錢,我爹就管不了我嫁不嫁。”

“你太天真了,元寶。即使被你找到金礦,你爹若要你嫁,你也是沒法子,因為做父親的有這個權利。”“傻瓜,有了錢還怕不能遠走高飛?”

“怕什麼?趕明兒你大姐也會替你挑個婆家,你有夫婿相伴,就會忘了我啦!”

“你會忘了我嗎?”

“當然不會,你是我最欣賞的一位女子。”元寶真心的說。

“我更加不可能把你忘記,你是第一個不以異樣眼光看待我的人。”

“默嬋,”元寶拉住她的袖子,輕輕地說道:“我要你永遠記住一點:你比誰都好,不比任何人遜色,包括你那個‘外有掙錢手,家有聚錢簍’的超級富有姐夫,看到你也要收起所有的身段和架子,和你平起平坐。如果你不值得,那個敢一腳把我爹跺在腳下的張師涯絕不肯紆尊降貴。”

“那是因為……”

“因為你是他的小姨子?”元寶搶過話來,搖頭道:“我也是他的小姨子,他可從不希罕我,說不定連我的臉是圓是扁都沒看清楚過。照我看來,他對待你大姐和我大姐都比不上他對待你的那份尊重。”

“你這話傳出去,又會造成可怕的流言。”

“我不是意指你們之間有私情,至少我確定你沒有。至於張師涯嘛,有一回我見到他和你說話的表情,滿臉的溫柔疼惜,我心想,他大概愛上你了。”

默嬋作勢要打她,她笑著避開去。

大而化之的元寶,有時也體會不出默嬋心中的憂慮難過,她甚至希望張師涯不要待她那麼好,她會比較容易在張家立足。當金照銀開始擺出敵意的眼光,小妾們見到她便竊竊私語,連江庭月都曾支支吾吾想問些什麼卻又問不出口的樣子,默嬋知道,是她該離去的時候,她欠張師涯的恩情是今生難報,至少不要在張家掀起另一場波濤是她可以做到的。

“我需要你這個朋友,元寶。”她殷切地說著。

“我何嚐不是?”元寶斂起往常的笑容,認真地道:“如果我是男人就好,我娶你,你嫁我,我們會是很恩愛的一對。沒奈何,天公不作美!”

“做朋友不能永久嗎?”

“這就是做女人吃虧的地方。男人可以借口闖事業在外頭呼朋引伴,而女人結了婚就像戴了枷,日子過得沉重不堪。”元寶的可貴處便在此,以她急驚風的個性卻有耐性一句句、一字一字慢慢說來:“看看我們身邊的例子就知道,往來的全是親朋故舊的女眷,彼此多少沾點厲害關係!‘話到舌尖留一半’,因為誰也不敢保證今天和你要好的女人,明天不會為了討好另一個女人而把你的秘密說出去。在大家庭裏待久了,誰也不會對誰說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