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佩孚此次行事,頗效項城(袁世凱),但以資格未充,又於南方絕無信用,故不得不借公籠罩。
有趣的是,書生氣十足的章大師怕老實巴交的朋友受直係軍人之製,竟想出了“遷都武昌”的奇怪主意:
必欲複位,請南都武昌,無滯宛平中。
首都是不會遷的,但態度是要表的。黎元洪對記者們發表談話:
餘為中華民國一分子,既是各方麵迫於救國之誠為促餘複出任職,餘豈能再事高蹈?亦隻得犧牲個人前途。
臨危上任,對明白人來說,當不是什麼值得慶幸的好事。所以,中國古人就有了那句“苟利國家,生死以之”的名言,老外也經常有人說“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悲壯豪言。複出的黎元洪也許正是以這種心態坐回中南海居仁堂裏的。
倒黴的是,這次剛好幹了一年,就又飽嚐了軍閥的顢頇與欺壓,他不得不齎誌而歸。真是應了一年前的預言:犧牲了個人的前途。
這一次,直係的曹錕比皖係首領段祺瑞更蠻橫地趕走了他。
民國十一年(1922年)以後的直係,是何等的威風!他們先後將老段的皖係和張作霖的奉係打敗,成了北京政壇的新霸主。吃飽了撐的,津門布販子出身的曹大帥竟想過元首癮,便令手下軟硬兼施逼黎讓位。
執拗的黎大總統又犯了“民國係國民公有之物”的老毛病,堅決不向惡勢力低頭。頭頂雞毛帚的中國軍人們在洋人跟前一地雞毛,但收拾一個手無兵權的首腦還有大有招數的。
且看可憐的黎大總統民國十二年(1923年)6月間通電全國時的悲慘自訴:
本日(6月7日),十四機關軍警長官二百餘人到府索薪……
(6月12日)京畿各師旅軍官數百人佩刀入新華門,圍居居仁堂,藉口索薪餉,百喻不散……複雇流氓走卒數百人,手執驅段退位等紙旗,圍守住宅呼喝之聲響震屋瓦……
領頭鬧事的,就是直係大將、陸軍巡閱使馮玉祥。
至8月份,鬧劇演至極致——大德堂的水與電悉被掐斷,總統衛隊也奉令撤走。
黑暗中的大總統見生存難保,便命姨太太卷起大權——袁世凱傳給他的“中國民國之璽”“大總統印”和“陸海軍大元帥印”等圖章躲藏進法國人設在東交民巷裏的醫院,他本人則攜隨從乘專車退往天津。
聽說黎元洪攜印章而去,曹錕忙命令擔當直隸省省長的部將率兵攔住總統專列,並摘走火車頭——不繳出總統印章就休想挪動一步!
那時街頭私刻公章者居然一個也沒有,不然,哪用得著威力無比的軍人們這般耗神費時?
困在車廂中,可殺不可辱的國家元首憤不欲生,拔槍欲自殺,卻被左右強行攔住。囚籠難耐,萬般無奈,僵持良久,時已夜半,他隻得通知遠在北京法國醫院裏的姨太太把“國璽”交出去,換得自己平安返津。
行路難,歸去來!什麼世道!
剛到天津的黎元洪宣稱不承認北京的奪權者,並去上海欲聯絡各方組織合法政府繼續揮舞他的元首權杖。無奈曹錕他們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始工作,而國人和列強使節們又隻認實力。於是,黎元洪真的心灰意冷了。他去日本待了一段時間,本來還想去他一直向往的歐美轉一圈兒,無奈沒有護照,而辦護照就得求北京的“偽外交部”,黎元洪絕不願求那些人。所以,他隻好回到天津專心做他的生意了。他厭極了齷齪的政治,自茲不複見任何當政者。之後幾年,隨著北京秉政者的更替,也還曾有機會複任總統,至少是續完被強行中止的任期。但他,卻無論如何也不會再上當了。
當年,黎元洪繼袁世凱任大總統時,不少政壇人士鹹以為強人時代已經結束,老實人開始新的時代,天下將從此太平,因而奔走相慶。那位不識時務的名士嚴複卻捋著白花花的胡子冷笑道:“黎黃陂是德有餘而才不足。”實話好說,就是難聽。黎元洪二十幾歲在北洋水師學堂讀書時,嚴複就是學堂監督,校領導的話十分入骨地點出了黎之優劣——德高,才疏。
的確,在中國,光有德還玩不了政治。
由於不擅權術,也由於不像段祺瑞、馮國璋、曹錕、張作霖等人那樣一直擁有重兵。所以,黎元洪隻能被軍人部下們看不起。就連東交民巷也一樣,從來都是功利主義的使節,他們從來沒看重這個沒有實力的元首,而寧願與他底下的各派係保持往來。這倒也好,使他不像其他人一樣被後世罵為“帝國主義的走狗”。
政壇的格鬥場上,他是一個傷痕累累的輸家;但在生意場上,他卻意外地成了大大的贏家。成為寓公的他,先後投資實業竟達七十多個,尤其是他大做房地產生意,不光在武昌、北京、天津有三處連片的私宅,而且還憑眼光與財力(而不是憑以前的領導人身份)開發了許多別人看不上的房地產業並大獲其利。在天津當寓公的要人很多,成了富翁的也不僅他一個,但有的是靠當軍閥時不斷克扣下來的巨額軍餉起的家,有的是憑從前的社會關係致了富,黎元洪卻是完全靠遵從經商規律大膽運作而成功。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上帝讓他的政治抱負慘淡夭折,卻使他的經濟才幹大放光芒。說他是民國第一批最成功的房地產商也不算溢美之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