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小說講的是,一個作家在傷口感染惡化後,一步步走向死亡的故事。他在過去的回憶、現在的感受和朦朧的夢境中穿梭,最後終於獲得了靈魂的升華。
非洲第一高峰乞力馬紮羅山,海拔達19710英尺,頂部常年被冰雪覆蓋,被肯尼亞和坦桑尼亞的遊牧民族馬薩伊人稱為“厄阿奇—厄阿伊”,也就是上帝居所的意思。在西麵的山峰旁邊有一具豹子的屍體,它已經被風幹了。沒有人知道這隻豹子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
他說:“最奇妙的是,你一開始會覺得痛,接下來你就不會感到痛了。”
她問:“真是這樣嗎?”
他回答:“我敢保證。不過,我估計這股臭味影響到你了,所以我深表歉意。”
她說:“沒什麼。”
他說:“瞧瞧它們,它們都被我吸引了,是因為我的樣子嗎?還是我的氣味?”
含羞草樹寬廣的樹蔭下放著一張帆布床,這個男人就躺在帆布床上,看著樹蔭後麵那亮閃閃的平原。那兒有一群鳥,其中有三隻讓人覺得可恨的大鳥蹲在那裏;還有十幾隻鳥在空中翱翔,它們的影子快速閃過它們所經過的地方。
他說:“自從卡車壞了以後,它們就一直在這一帶徘徊。今天,有幾隻落到了地上,這種情形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我之前還想著觀察它們飛行時的樣子,以便我以後寫故事時使用,現在卻覺得這種想法很好笑。”
她說道:“你可千萬別寫。”
他說:“我不過是隨口說說而已。我怕你心煩,所以說說話調節一下氣氛。”
她說:“你知道我不會為此心煩的。焦慮倒是有的,不過那隻是因為我什麼也做不了。我認為,我們還是輕鬆一點為好,飛機總會來的。”
“也許等不到飛機來了。”
“請你告訴我,我能做什麼?一定有什麼事是我能做的。”
“你可以幫我把我的腿截斷。理論上說這樣做可以阻止細菌擴散,但事實上我並不清楚這管不管用。要不你就給我一槍,結束我的痛苦。我教過你怎麼射擊,你現在可是一個好槍手了,是不是?”
“不。我讀書給你聽,好不好?”
“讀什麼書?”
“書包裏哪一本都可以,隻要是我沒讀過的。”
他說:“我沒心思聽,還是說話最省力。要不吵架也行,這麼一來,時間就不會過得這麼慢了。”
“我現在可不想吵架,以前也沒想過。不管多麼焦躁,我們都不能再吵架了。說不定今天就會有一輛卡車或一架飛機回來救我們。”
男人說:“我連動都不想動,不在乎能不能回去了,除非你覺得我這樣回去能讓你舒心。”
“真是個懦夫。”
“我現在隻想舒服地死去,而不想聽你不停地責罵我,你罵我一點用處也沒有。”
“你會好好活著的。”
“傻瓜,過不了多久,我就會死。你去問問那些雜種就知道了。”說著,他望了望那些又大又髒的大鳥。那些大鳥的腦袋光禿禿的,這時已經縮進了聳起的羽毛裏。第四隻鳥從空中俯衝下來,麻利地把腳落在了地上,接著就一搖一擺地走向另外三隻鳥。
“它們是每個營地的旁邊都有的,隻不過你沒去注意罷了。你隻要堅持下去,就一定能夠活下來。”
“你這小傻瓜,從哪兒學會的這些話?”
“你再想想,其他人也像你一樣啊。”
他說:“上帝啊,這可是我的工作。”
他在那兒靜靜地躺著,眼神從平原上的熱浪中穿了過去,望向遠處的灌木叢,一直向灌木叢的盡頭望去。黃色的平原上遠遠地站著幾隻看上去又小又白的羊,更遠的地方有一群斑馬,這些斑馬被綠色的灌木襯托著也白白的。營地就位於這片依山傍水的樹蔭下。在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快要枯竭的水窪,每到清晨時水窪邊上就會有沙雞出現。
“你真不想聽我讀書嗎?”她問,這時她就坐在他床邊的一張帆布椅子上,“起風了。”
“我不想聽,謝謝。”
“說不定卡車快到了。”
“這事我不關心。”
“可我關心。”
“為什麼許多對我來說無所謂的事情,你卻那麼重視呢?”
“並不是許多事情,哈裏。”
“要不要來一杯?”
“你不該喝也不能喝酒。布萊克(美國戒酒運動領袖)說過,應該禁止飲用任何酒。”
他大聲喊了起來:“莫洛!”
“先生,我在這兒。”
“給我拿些威士忌過來。”
“先生,我這就去拿。”
她說:“你不能喝酒。你難道和我說的一樣自暴自棄了嗎?書上說這對你身體不利,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他說:“不,這對我有好處。”
他想:“如今一切都結束了。”他現在已經沒有機會結束這一切了,隻能選擇要不要喝酒。自從他的左腿生了毒瘡之後,他就感覺不到痛了,所以他也沒了恐懼感。如今,他隻覺得厭倦和憤怒,因為一切就這樣結束了,而他卻什麼也做不了。不過,現在他已經可以接受這件事了。在過去的幾年裏,他一直想著這件事;如今,這件事卻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一旦你覺得厭倦,就會輕易地變成這樣,真奇怪。
他以前積攢了許多寫作素材,準備在透徹地了解了它們之後再去寫作,可現在他卻再也沒有機會去寫了。這樣也好,這樣他就不用遭遇開始寫作時可能遇到的失敗了。也許他根本就寫不出來,因此他才一直沒有動筆。到底是不是這樣呢?現在他已經沒法了解了。
“我們要是沒來這裏就好了。”女人一邊說一邊看著正舉著酒杯的他,咬了咬嘴唇,然後繼續往下說,“如果我們待在巴黎,你就不會遇到這件麻煩事。你一直說你喜歡巴黎,事實上,我們確實可以選擇留在巴黎,去別的地方也行,隻要你喜歡。比方說,我們可以去舒適的匈牙利,這樣你就可以打獵了。”
他說:“你可真是個有錢人啊!”
她說道:“你這樣說就不對了,那些錢可是你我共有的。隻要和你在一起,我可以什麼都不要。我能陪你去任何地方,隻要你想去;我可以做任何事,隻要你喜歡。可是現在,我隻希望我們沒來過這裏。”
“可你說過喜歡這裏。”
“我是這麼說過,可是那時候你還好好的啊!現在,我恨透了這裏,因為你的腿生了毒瘡。我們怎麼會碰上這麼倒黴的事呢?上帝為什麼這麼懲罰我們?難道是因為我們犯了大錯?”
“我覺得,隻是因為我在腿受傷以後忘了擦碘酒而已,再加上我以前從未感染過,所以也忘了去處理這個傷口,然後傷口就惡化了,而我們身邊又沒有殺菌劑可用。我認為是藥性不足的石碳酸溶液致使我微血管麻痹,進而導致我腿上生毒瘡的。”他望了她一眼,接著說道:“難道是別的什麼原因?”
“我說的不是這個。”
“假如我們雇用的不是半吊子的基庫尤人,而是一個技術過硬的技師,那麼現在就不會出現因為沒有事先檢查機油而導致卡車軸承被燒壞的情況了。”
“也不是這個。”
“你原本屬於韋斯特伯裏、薩拉托加、棕櫚海灘這類高級場所,如果你一直和這些圈子裏的老朋友們在一起,而沒有選擇和我來這個該死的地方……”
“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呢?我愛的可是你啊,你這樣說一點都不公平。我現在以及往後都會愛你,直到永遠。難道你不愛我嗎?”
男人回答:“不,我沒有想過這些。”
“哈裏,你在說什麼胡話?難道你頭腦發昏了嗎?”
“我沒有昏頭,因為我已經沒有這個精力了。”
她說:“親愛的,別再喝了。我們得盡量去做完我們力所能及的事情。”
他說:“你自己做吧,我覺得好累。”
這時候,他想起了喀拉迦奇的火車站。
他背著包站在站台上,四周一片黑暗。辛普倫的東方快車駛來,車前燈劃破了黑暗。他準備在撤退之後從色雷斯離開。這是他腦海裏保留的一個片段,他準備在日後寫作時使用。除此以外,還有一段情節:“一天清晨,他一邊吃早餐一邊向窗外望去,眺望著保加利亞山脈上的積雪。探險家蘭森的秘書問老頭:‘山上那些白色的東西是雪嗎?’老頭看著窗外的山,回答:‘不,那可不是雪,這個季節是沒有雪的。’秘書把老頭的回答告訴了其他的女孩:‘不,你們看到的不是雪。’於是他們也都這樣說道:‘我們看錯了,山上那些白色的東西並不是雪。’後來,他把她們帶到山裏,並且提出要用她們去交換難民,這才發現山裏到處都是積雪。她們踩著積雪一步一步向前走,步伐越來越沉重,直到死去的一刻才停下來。
那一年的聖誕節,高厄塔爾山上飄了整整一個禮拜的雪花。當時,他們住在樵夫的屋子裏。這間屋子裏有一半的空間被一座方形的大瓷器給占了。他們睡在一個裝滿了櫸樹葉的墊子上。後來,一個逃兵走了進來,他的雙腳被凍得鮮血直流。逃兵說,後麵有憲兵在追他。他們拿了一雙羊毛襪子給逃兵。為了幫助逃兵,他們和憲兵閑聊了一陣,直到逃兵的腳印被雪蓋住。
在施蘭茨時,聖誕節那天的雪花顯得晶瑩剔透。如果坐在酒館裏向外望,眼睛會被飄落的雪花刺得生疼。每個人都從教堂裏出來,向家裏走去。那些地方的人都扛著滑雪板,走在被雪橇磨得光滑的琥珀色路麵上。路邊的小山和河流都被鬆木堆給覆蓋了。他們從木結構的瑪德萊屋出發,沿著冰川向下滑去。雪就像是覆蓋在蛋糕上的霜糖,非常平滑而又輕盈。他們在下滑的時候,他聽不到什麼聲音,隻看見他們滑得飛快,就像一隻天空上往下俯衝的小鳥一樣。
由於大雪,他們不得不在瑪德萊屋逗留一陣子,因此耽誤了行程。那時候,屋外刮著暴風雪,他們在提燈下點起煙抽了起來,並在煙霧籠罩的屋子裏打起牌來。倫德先生輸得越多就越下大注,最後把錢都給輸掉了。他輸掉了他的全部家當,包括學習滑雪的費用、一個季度的收益,以及他所有的錢。倫德長著一個長長的鼻子,他會在抓完牌之後大喊:“不看。”那時候,不管外麵有沒有下雪,人們都會把時間花在賭牌上。他回憶這段時光,覺得自己的一生幾乎都花在了賭牌上。
可是,他從沒描寫過有關賭牌的事情,哪怕是一行。他也沒寫過那個寒冷而又有著明亮天空的聖誕節。在那個聖誕節,人們可以透過平原眺望遠處的山脈。那一天,巴克飛過防線,到敵占區去轟炸奧地利軍官的休假列車,把對方嚇得四散而逃,巴克就端著機槍對著他們掃射。之後,巴克在食堂裏談起了這件事,大家都聚精會神地聽著,沒有說一句話。後來,有人這樣對巴克說:“你真是個該死的殺手。”
不久以前,那些被射殺的奧地利人還和他一起滑過雪。不,和他一起滑雪的不是那一批奧地利人。那個叫漢斯的奧地利人,和他一起滑了一年的雪,曾經是皇家狩獵隊的一員。他和漢斯曾經一起去鋸木廠上的小山穀裏打過野兔,當時他們聊起了帕蘇比奧山、佩爾蒂卡拉和阿薩羅納的戰事。可是,這些事他都沒有寫出來。另外,他也從未提過蒙特科爾諾、西特科蒙姆、阿爾西洛這些地方。
在福拉爾貝格和阿爾貝格,他待了多少個冬天?四個!在此期間,他認識了一個賣狐狸的人,還和他一起去布盧登茨買禮物。那帶有櫻桃核味兒的櫻桃白蘭地,至今還令他回味;他們上了滑雪坡道,滑行在鬆軟的粉狀雪上,一邊滑一邊大聲唱起來:“嘿!嗬!羅利說!”他唱著歌滑過最後一圈坡道,衝下陡坡,轉了三個彎兒之後來到了果園裏。從果園裏出來之後,他越過溝渠,滑到了旅館後麵的大路上。這條大路結了冰,而且很光滑。他把鬆緊帶解開,把滑雪板從腳上甩下來並放置在旅館的木牆旁邊。燈光從窗戶裏射出來,屋子裏煙霧籠罩、酒香四溢,他們就在這溫暖的氛圍裏拉著小提琴。
他問女人道:“我們在巴黎的時候,住在什麼地方啊?”這時候,女人就坐在他旁邊的帆布椅上。他們現在在非洲。
“在克利翁酒店啊。”
“嗯?”
“那兒可是我們一直居住的地方啊。”
“不,我們應該還住過別的地方。”
“是的,我們還住過聖日耳曼的亨利四世大廈,當時,你還說很喜歡那裏。”
哈裏說:“愛情就像一坨屎,而我就像一隻公雞,在那坨屎上咯咯亂叫。”
她說:“難道你在決意離開前,要把所有的東西都給毀掉嗎?我的意思是你要帶走一切嗎?是不是你一定要殺死你的馬和妻子才滿意,是不是你非得燒了你的馬鞍和盔甲才罷休?”
他回答:“沒錯,你的錢就是我的盔甲,它們真該死!還有斯威夫特和阿穆爾!”
“不要這樣說好嗎?”
“好,我不說了,以免傷害你。”
“你已經傷害我了。”
“那好,我就繼續說下去,這樣的話,事情才會越來越有趣。其實,我想和你一起做的事隻有一件,但是現在已經沒法做了。”
“不,不是這樣的,你有很多喜歡做的事情,而且我做過所有你想做的事。”
“看在上帝的麵子上,別再說大話了!”他看了看她,隻見她哭了起來,於是又接著說了起來,“聽著,我這樣做可不是為了取樂,可是我到底為什麼會這麼做呢?我自己也說不清。我想,我可能是想靠毀滅一切來延續自己的生命。我們最初交談時還很融洽,我現在說這些話,並不是有意的。可是,我還是這麼殘忍地傷害了你,我真是一個笨蛋!親愛的,你別把我剛才說的話放在心上。你知道我有多愛你,我隻這麼愛過一個女人。”
不知不覺間,他就說出了他慣用的謊言。他平時就是靠著這類謊言謀生的。
“你對我真好。”
他說:“你這個賤人,富有的賤人——這可是詩歌啊!我現在想的全都是詩歌,腐爛透頂的詩。”
“不要再說了,哈裏,你現在就像一個魔鬼,你為什麼要這樣呢?”
男人說:“我不想留下任何東西,在死前,我要把一切都安頓好。”
直到傍晚時分,他才安靜地睡了一會兒。太陽已經下山了。平原籠罩在陰影之下,營地附近有小動物在覓食。它們的小腦袋快速地上下起伏著,尾巴來回搖晃著,正從灌木叢裏跑出來,剛好被他看到了。那幾隻大鳥也沒蹲在地上了,而是像其他的鳥一樣停在了樹枝上。樹枝被鳥兒壓得吃力地彎了下來。這種鳥真是太多了。他的床邊,坐著他的隨身男仆。
男仆說:“太太出去打獵了,先生有什麼吩咐嗎?”
“沒有。”
她想去外麵弄一些新鮮的肉回來。她知道,他很喜歡看人打獵,所以她向外走了很遠,以免打破他周圍的寧靜。他心想,她一直都這麼體貼。隻要是她知道的,不管是聽過還是看過的事情,她都會考慮得很周全。
當他認識她時,他整個人已經快毀了,這並不是她的錯。你說過的那些謊話,她一個女人又怎麼能洞悉呢?她又如何能夠知道你說的話隻是為了心裏舒服,還是習慣使然?自從他學會了虛情假意之後,他就不對女人說真話了,而且效果比說真話還好。
你可以說他滿嘴謊言,事實上,他對人根本就沒有真話可講。他以前享受過生活,可如今這一切都煙消雲散了。在那以後,他接觸了不同的人,變得越來越有錢,去了那些老的好地方,也到了一些新的場所。
你不讓自己思考的做法真是太好了。你的內髒很健康,所以不會一下子就垮掉,而大多數人就沒有你這麼幸運了。你的態度表明,你已經毫不在乎現在不幹的活兒了,反正那些事你以後也做不了。可是,你內心卻想寫出這些人的故事,也就是那些有錢人的故事。你雖然不是他們之中的一份子,可你已經打入了他們的內部,你是一個間諜。你想從他們的國度裏離開,並且把那個國度的事情寫出來——這將會是第一個了解那個國度的人寫的東西。可是,他沒法完成這個作品了,因為他每天都在安逸中度過,什麼也不寫。這樣的人,連他自己都會鄙視。他的能力因為安逸的生活而變得遲鈍了,他的意誌也因此而消沉,最後他變得無所事事。當他放下手裏的活時,他覺得他還沒有那些他熟悉的人過得舒適。在非洲的日子,是他過得最快樂的時光。因此,他重新回到這裏,想重新開始一段新生活。這次來非洲狩獵,條件比前幾次都要差,但是也不能說艱難,隻是算不上奢華罷了。他想,這樣也不錯,能讓自己重新開始訓練。這麼一來,他或許就能減掉心靈上過多的脂肪了,就如同一個鬥士為了強身健體而進山做體力活兒一樣。
她喜歡這次狩獵,她也這麼說過。任何令人激動的事情都是她所喜歡的,因為這些事情可以讓她換個新環境,認識一些新朋友,還能見到許多新東西。他產生了一種重新獲得以往意誌力的幻覺,他覺得自己能夠開始工作了。這是它結束的方式嗎?是的,事實就是這樣的,他明白這一點,所以他不必像那些脊背斷裂的蛇那樣咬自己。這並不是這個女人的過錯。他明白,就算不是她,也會有另外一個女人來替代她的。如果他隻能在謊言中生活,那他也就隻能在謊言中死去了。他聽見一聲槍響,是從山後傳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