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3 / 3)

有時候,離開是一種更本質意義上的切近與歸來。

我的歸來方式肯定不是發了財回去捐助一座寺廟或一間學校,我的方式就是用我的書,其中我要告訴的是我的獨立的思考與判斷。我的情感就蘊藏在全部的敘述中間。我的情感就在這每一個章節裏不斷離開,又不斷歸來。

作為一個漫遊者,從成都平原上升到青藏高原,在感覺到地理階梯抬升的同時,也會感覺到某種精神境界的提升。但是,當你進人那些深深陷落在河穀中的村落,那些種植小麥、玉米、青稞、蘋果與梨的村莊,走近那些山間分屬於藏傳佛教不同流派的或大或小的廟宇,又會感覺到曆史,感覺到時代前進之時,某一處曾有時間的陷落。

問題的關鍵是,我能同時寫出這種上升與陷落嗎?

當出版社組織的這次活動結束的時候,各路同行會師拉薩,新聞發布會召開時,租來作為會場的地方,竟然有一尊佛教中文藝女神央金瑪的塑像。這種情境當然隻會在西藏出現。那麼,就讓這尊女神保佑我,賜給我足夠的靈性與智慧,來達到我的目標吧。

成人之後,我常常四出漫遊。有一首獻給自己的詩就叫做《三十周歲時釋遊若爾蓋大草原》。

記得其中有這樣的句子:

我們嘴唇是泥,

牙齒是石頭,

舌頭是水,

我們尚未口吐蓮花。

蒼天啊,何時賜我最精美的語言。

今天,當我期望自己做出深刻生動表達的時候,又感到自己必須仰仗種非我的力量。在曆史上,每一個有學識的僧人在開始其著述時,都會向四方的許多神佛頂禮。比如藏族曆史上最具批判性的更敦群培在《智遊佛國漫記》中,開篇就“虔誠地向正等覺世尊之足蓮叩拜”。所謂足蓮是藏語裏一種修辭格,就是把世尊的足喻為蓮花。這樣叩拜的目的,也無非“敬祈賜予保佑”’保佑著作者能夠:

深邃智慧之光輪驅除世間迷惑,

恬靜解脫之定足鎮壓三界頂部,

具有未染戲論浮雲淨空之胸懷,

眾生之祥瑞太陽賜汝圓滿之雨露!

位高權重的五世達賴在其巨著《西藏王臣記》的開篇也是這樣祝頌:

那整齊的花蕊,似.青年智慧,銳如鐵釣,刺入美女的心房。

自在地洞見諸法的法性,顯現在大圓鏡上。

明效大驗,顯示出一幅梵淨歌舞的景象。

能做這樣的加被者——文殊師利,原我莊嚴的喉舌成為語自在王。

然後,他轉而向詩歌與文藝女神繼續祝頌:

乍見美妙喜悅的尊顏,疑是皎潔的月輪出現。

你那表示消除一切顛倒與惶惑的標+隻-

是你那如藍吠琉璃色彩般長懸而下垂的發辮。

妙音天女啊!願我速成語自在王那樣的智慧無邊!

“語自在”,從古到今,對於一個操持語言的人來說,都是一種時刻理想著的,卻又深恐自己難於企及的境界。

現在,雖然全世界的人都會把藏族人看成是一個誠信教義,崇奉著眾多偶像的民族,但是,作為一個藏族人如我,卻看到教義正失去活力,看到了偶像的黃昏。

那麼,我為什麼又要向非我力量發出祈願呢?因為,對於一個漫遊者,即使我們為將要描寫的土地給定一個明晰的邊界,但無論是對一本書,還是對一個人的智慧來說,這片土地都過於深廣了。江河日夜奔流,四季自在更替,人民生生不息,所有這一切,都會使一個力圖有所表現的人感到膽怯甚至是絕望。第二個問題,如果不是神佛,那這非我力量所指又是什麼?我想,那就是永遠靜默著走向高遠階梯一般的列列群山;那就是創造過,輝煌過,也沉淪過,悲愴過的民眾,以及民眾在苦樂之間延續不已的生活。

現在,我把這本漫遊的記錄,以及更多的漫遊中的回憶奉獻在你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