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概述
世界近代前期哲學思想史,其曆史時限,上起公元15世紀中葉,下至17世紀後期。在西方,它大體上始自公元1453年拜占庭帝國滅亡之時,止於1688年英國光榮革命結束之日。在東方,則約略相當於中國的明代,即自1368年明王朝開國至1644
年清軍入關建立全國性政權為止。按照西方哲學史家文德爾班的劃分方法,這一段思想史正好稱之為“文藝複興時期的哲學”,亦即中國哲學史上占據重要地位的“宋明理學”中的明代理學時期。
這一段思想史,時間固不算長,但它的內容卻極其豐富,曆史地位也十分顯赫。它上承數千年文明傳統,下開數百年曆史輝煌。它前瞻後顧,自成一體;它超越前人,影響巨大;它確立了西方現代文明的基礎形象,同時也影響了世界文明的發展速度和
發展進程。
講清楚這一段曆史,實在並非一件易事,而它又分明清清楚楚地擺在人們麵前。似乎即使不作深入研究,人人也能明白它存在的含義——實在如今世界上50多億人口,但凡有點文化,有幾個不知道文藝複興運動的?一方麵,它精深博大,一方麵它又盡人皆知。換句話說,正因為它精深搏大,所以才顯得平凡無奇,而又正因為它具有這般平凡無奇的大風度,才更顯示了它博大精深的文化涵義。何況,彼時的世界,既有燦爛的西方文明,又有依然強大的東方文明。所以概述這一段思想史,就顯得尤其頭緒紛繁,路曲峰多。這裏擇要而言,隻談五個基本方麵。
1,人類思想史上的一個關鍵性時代
這時代,在人類思想文明發展史上,其地位十分緊要。簡而言之,這是繼人類曆史上古希臘古羅馬和中國先秦時代之後的又一個黃金階段。
人類古代史上的黃金時代,首推古希臘古羅馬和中國的先秦時代。這兩個時代,可謂東、西輝映,雙峰並峙。在…些西方人看來,自然是古希臘古羅馬文化高山仰止,未有敵手,但又不得不承認,中國先秦文化也是人類曆史上一份不可多得的極其寶貴的文化遺產。
雖然人類自誕生以來,無時無刻不在進步,人類曆史無時無刻不在發展。但是,人類的進步和曆史的發展,不是均速的,而是波瀾起伏的——有輝煌時代,也有黑暗時期。以西方思想史淪,古希臘羅馬時期,就是第一個輝煌時代,而自古羅馬文化式微之後,中途大約經過15個世紀,也未曾創造出可以與古希臘古羅馬文明相匹敵的文明成果。
15世紀中葉之前,雖然西方哲學思想史上也曾出現過影響各異的思想流派,也有過各式各樣的創造和爭論,也曾出現過羅吉爾 培根和托馬斯 阿奎那那樣的著名哲學家,但是他們的曆史成就,仍然不能和古希臘古羅馬時代的大哲學家們相提並論。可以說,自古希臘古羅馬時代過後,人類盼望一個新的屬於未來的哲學思想的黃金時代,已經為時久矣,而這個時代,終於在文藝複興的旗幟之下,以前所未有的氣勢、成就和力量登上了曆史舞台。從此之後,西方哲學史上,又出現了一個可以和古代黃金時期相比美,而且遠遠超越了前賢的新的輝煌時期。
在東方,則自秦漢以來,尤其是自董仲舒建議“廢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也沒有一個曆史時代足以和先秦時期的思想文明一較高下。宋代理學盡管影響巨大,可以說是中國傳統儒學的一個新的發展時代,也可以看作中國古典儒學走進其曆史發展邏輯的極限境地。宋明理學固稱一體,但二者多有區別。宋代理學意在集曆代儒學發展之大成,而後綜合發展之,成為中國儒學曆史發展的邏輯歸宿。明代心學固然與宋代理學有千絲萬縷的聯係,卻又是傳統儒學走向新的曆史轉折的一個重要契機。舊理學至王陽明,已經“山窮水盡疑無路”,唯有接受曆史挑戰,走向中國式的啟蒙時代,才能“柳暗花明又一村”。於是王陽明應運而生,於是王學終於背離初衷,成為一麵反叛的旗幟,於是有了明末清初三位啟蒙人物的出現。但是即使這些思想家以及後來出現的更為卓越的思想人物,依然不足以構成中國思想史上的黃金段落。正如曆史已經汪明的,中國現代哲學的前途,首先應該建立在綜合東、西方哲學文化成就的基礎之上,中國現代哲學應該成為一切人類哲學文明成果的卓越繼承人。
無論如何,這是一個新的曆史時代的開始,盡管東西方哲學思想的發展大不均衡,但嚴格地講,西方近代哲學思想史,亦即人類近代思想文明史,即是發端於文藝複興時代。這個時代的西方哲學,人物濟濟,流派眾多,著作浩繁,影響巨大。
評價曆史成就的基本標準,是看它對曆史的貢獻大小。西方近代思想史上的人物,不但繼承了先人,而且超越了先人。中世紀時期的思想界人物,與古希臘古羅馬的思想偉人相比,總不免有些小巫見大巫的樣子,甚至有南轅北轍、倒行逆施之嫌,雖有貢獻如許,然多在細節末節方麵下功夫,盡管精雕細刻,終不成鴻篇巨製,仿佛流溪涓滴,缺乏長江大河的浩瀚景象。文藝複興以來的思想界則不同。文藝複興至今,不過500年時間,悠悠500年間,多少新思想、新見解、新理論、新體係、新風格、新流派,新人物,層出不窮,紛至遝來。他們以自己的實際成就,確立了自己的曆史地位。他們站在新的曆史高度之上,不但超越了前人,而且和1500年前的思想巨人,遙相問候,平起平坐。
有人說,今人唯有超越古人,才有成為古人的資格。不錯,西方自文藝複興以來近代史上的那些風雲人物,就是以自己的曆史成就而展示了自己的時代形象。對於生活在20世紀的人們來說,他們已成古人,而且是不朽於人類文明的一代偉人。
這個曆史階段之所以重要,還因為這個時期的思想人物,不但作出了符合曆史發展要求的巨大貢獻,而且在其曆史時空所允許的發展廣度、長度、深度等方麵也都達到了前無古人的曆史境地。
所謂發展廣度,即指這個時期的思想家,不是如古希臘古羅馬時代那樣,隻集中在歐洲南部的兩個半島地區,而是遍布歐洲大陸,可以說,無論南歐、北歐,無論大陸、島國,無論平原、山地,無論大國’、小國,隨著歐洲近代文明的發展,但見東邊日出西邊雨,各領風騷,精彩紛呈。
所謂發展長度,即自文藝複興以來,直到19世紀晚期,在整個西方近代曆史上,思想界的著名代表,前赴後繼,英才輩出;傑出的哲學著作,層出不窮,從未間斷。曆史的發展,既有高潮也有低潮,但這段曆時數百年的迅猛發展時期,在人類曆史上,縱非絕無僅有,也堪謂十分罕見。古希臘古羅馬文明,也有五六百年時間,但這五六百年間,古希臘古羅馬經曆了發展、壯大、繁榮、強盛、衰微和死亡的過程;此後進入低穀,不複昔時景色。西方近代文明,因為其自身曆史的文明內涵異常豐富,表現在哲學領域,也是一個高潮接著一個高潮,而且春華秋實,各具風采;南腔北調,皆成美聲。這在人類曆史上確實是不曾有過的壯麗景象。
所謂發展深度,是說它們以自己的思想內涵和實際影響超越了任何一個既往時代。它們的曆史地位或許該與人類曆史上曾有過的最重要的文明時期相提並論,而它的實際成就,又具有更強烈的現實價值和發展價值。柏拉圖、亞裏士多德固為一代之雄,但其思想畢竟距離西方近代文明已遙遙久遠;而同樣偉大的笛卡爾、萊布尼茨和斯賓諾莎,就和近代西方文明的創立息息相關了,他們是屬於曆史未來的新的一代思想巨匠。
這一段思想史重要,還因為它的基本內容和價值原則,直到數百年後的今天,對於當今世界特別是資本主義文明,依然具有巨大的甚至是直接的影響。現代西方出現的種種哲學理論、學術流派和各式各樣的思想體係,毫無例外地都可以從西方近代思想史上的人物與著作中找到依據與淵源。
從思想到體製,無論現代西方的政治製度、經濟製度、文化模式,還是價值係統,都與西方近代文明一脈相承,一理同源。羅斯福總統的政治理念和潘恩先生的政治理念其實差不了許多。邱吉爾先生的民主思想和洛克先生的民主思想同樣相去無幾。對於西方以外的各個民族而言,為著自身的強盛和現代化需要,了解西方近代文明史上的思想、理論和著作,也是一項不可或缺的曆史性責任。真理本無國界,尤其那些已為人類曆史證明了的具有普遍性意義的真理,更是全人類的共有財富。
2.鮮明的時代主題:人文、科學、民主
人文、科學、民主,可以說既是西方近代哲學的原因,又是它的結果。沒有人文運動,沒有相應的科學成就,沒有近代民主進程,也就沒有西方近代哲學。從這個意義上說,它就是原因。而西方近代哲學建立、傳播的曆史邏輯,又在於啟蒙、推動、概括、升華和完善西方近代人文、科學與民主的發展。這樣看來,它們又是結果。換句話說,它們既是近代西方哲學思想的出發點,又是它的歸宿點。好像一個螺旋上升的圓圈,從一個特定的始點出發,經過某種必要的發展軌跡,在形式上似乎又回到原來的起點之上——並非真的回到原先的起點,而是在更高的層次上達到與原起點的同位發展。
人文、科學與民主不是一蹴而就的——天下哪有這般省力的事!它們作為曆史發展的公認主題,也不是一並提出,更不是同時被認同的。大體說來,人文思想出現最早,影響最大。文藝複興時期的哲學思想,就是以人文思想作為自己的主調的。當然不能因此就下結論說,先有人文思潮,後有科學時代。但科學時代的成熟標誌,在於牛頓力學的完成,這也是無可爭辯的事實。而民主製度在歐洲的建立,時間還要晚些。實際上,西方近代文明,並非一開始就追求民主。相反,在相當長的一段曆史時期內,民主不是主題,而建立統一的強大的民族國家才是主題。這個主題,先在意大利,後在英格蘭,爾後才在歐洲大陸漸次得以實現。先要強大,後要民主,沒有民主不能強大,沒有強大也無力支撐民主。這好像是一個曆史的幽默,又好像是一道很難予以直觀理解的悖論命題。而彼時的思想家們,都是自覺或不自覺、有序或無序地為著達到這個目標而追求、探索、奮鬥乃至英勇獻身的。同時,隨著西方近代文明的深入,這種人文一一一科學一一民主的曆史主調,也日盞清晰起來。
西方大哲學家羅素說過:“通常謂之‘近代’的這段曆史時期,人的思想見解和中古時期的思想見解有許多不同。其中兩點最重要,即教會的威信衰落下去,科學的威信逐步上升。旁的分歧和這兩點全有連帶關係。近代文化寧可說是一種世俗文化而不是僧侶文化。”
這段話講得極中腠理。而所謂世俗文化,其實就是人文文化。中世紀的西方文化,乃是一種神學文化。因為它是以基督教神學為主旨的。哲學也罷,科學也罷,或者不允淨存在,即使存在,也隻能成為神學的附庸。神學是主,哲學是仆。雖有哲學不能成為思想主流,雖有科學不能與神學相忤。中世紀世俗文化之低下,反映了人的地位的卑微。而世俗文化取代神學文化的標誌,就是人文主義大旗舉起來,人文主義思想立起來:人要脫離上帝,人要超越自己,人要在上帝麵前挺起腰杆,人要以自己的觀點解釋世界,人要按照自己的麵貌去生存,人要追求自己的利益和幸福,人要把本來屬於自己而後來被上帝拿去的地位討還回來。
隻是這種人文世俗文化的興起,並非發端於一般意義上的西方“近代史”而己。它實際上起始於文藝複興運動。它大約在公元1350年前後,就已初露鋒芒,經一百年後,到了1453年左右,已經形成氣候。自此,人文主義思想家們,不僅要潛移默化地去改變舊世界,而且要大聲疾呼地闡揚新世界了,盡管這個新世界在誕生過程中,猶不免如嬰兒降生一般,會帶來一些舊的汙痕與血跡。
3.西方近代哲學思想興起的四大成因
如上所言,西方近代哲學史,是人類思想文明史上的巨大輝煌期,這不僅因為它取得了前人所從來不曾取得的曆史性成就,而且因為它開創了一個新的曆史世紀。這時期經典作家的思想體係、價值觀念,不但與中世紀的神學家們水火不容,與中世紀的哲學家們風馬牛不相及,而且和古希臘古羅馬時代的哲學思想家也有本質區別——盡管他們常常打著複興的旗幟,實際上其所作所為,都是那些偉大的先人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崇高事業。
其所以如此,不但因為在這樣一個時代,產生了一大批具有淵博學識的人類通才,而且還因為這些通才有了賴以生存的非常優越的文化環境和曆史環境。簡而言之,可以稱之為近代哲學得以興起和繁榮的四大成因。
(1)人文主義日強日盛
歐洲人文主義,始發於意大利,以後次第傳向北方,但人文主義思潮和創作,首先不表現在哲學方麵。實在說,在那個時代,人們還無暇進行那麼深入細致的思考,也無法作出石破天驚式的警言慧語。意大利的人文思想,最早出現在文藝作品中,它們不是以抽象思維方式,而是以形象思維方式,首先登上曆史舞台。而且這種形象思維,也不以大悲大喜為特色,他們筆下謳歌的並非古希臘悲劇中充滿崇高情感和壯麗行為的英雄好漢。他們並非人類的救世主,又不是半人半神的怪物,也不以超人式的傳奇形象登上曆史舞台。他們更喜歡以普通人的身份,以凡夫俗子的形象去表現自己的情欲與物欲。他們的行為不但絕少英雄主義氣概,甚至連正人君子也不屑去做。他們重情更甚於重理,重欲又甚於重情。他們中最早期的代表作,則是但丁的《神曲》和薄伽丘的《十日談》。以後又有了瑰麗無比、氣象空前的以達 芬奇、米開朗基羅、拉斐爾為代表的雕塑與繪畫。這些繪畫和雕塑,也以人的麵貌、人的追求、人的本質、人的智慧為自己的追求與本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