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曲》被認為是“中世紀文學哲學之總彙”,但丁被稱為“詩界之聖多馬”。但那方式,卻是站在世紀之交的新的思維方式的形象展現。但丁以一個凡人的姿態,進入地獄,進入神界、進入天堂,這在中世紀神學傳統中不唯不可思議,而且近乎大逆不道。但他還要把自己的所見所聞,一一記錄下來,以一個凡人的身份去評論三界的曲折是非,以此展示他作為一代世紀新人的思想風範。
但丁已然不同凡響,薄伽丘還要變本加厲。如果說但丁還可以看作屬於中世紀的最後一位詩人,那麼薄伽丘則已經全然屬於新的時代——文藝複興時代的一位傑出的文學家。他的《十日談》,借書中人之口,談情論欲,無所顧忌。幾百年間,有多少人認為是誨淫之作,必欲禁之毀之而後快。其實,《十日談》何曾是淫書,書中人不過是代表世人,尤其是代表那些已經具有資本主義世欲文明的一代新人,抒發了他們內心的幾點真情實意而已。
實在說,資本主義文明從一開始就缺少雄偉壯麗的精神風貌,但他們也無須如此。他們正是以人類曆史上前所未有的形象,以金錢為旨圭,以個人主義為理想,以競爭為生存方式,以取得更多的財富為榮耀而走上曆史舞台的。但是他們偏能翻手為雲,複手為雨,在一片耀眼奪神的金錢與情欲後麵,又體現出他們那個時代特有的所謂人的精神。
這當然不是說,隻有偷情才是愛情,隻有縱情享樂才是近代文明。而是說,《十日談>正是以這種世欲性的行為和追求,證明了人的自我需求的天然合理性一一他無須樣樣向神明請示,甚至不屑於與神的世界同流合汙。
人文主義傳統的成熟體現,則表現在文藝複興時期的形象藝術創造特別是繪畫與雕塑方麵。文藝複興時期的藝術作品,比之文學作品,享有更為崇高的曆史地位,而他們之中的傑出創作者們,如達 芬奇、米開朗基羅、拉斐爾和提香等,成就尤其突出,影響尤其巨大。他們的創作題材,雖然大體上依然不出於古希臘神話和基督教神學的大範圍之外,但昔日那些人們隻能充滿敬畏、頂禮膜拜的神靈一經他們的筆墨工具,都具有了如君似我、類乎常人的風格與情調。達 芬奇的《最後的晚餐》是最負盛名的作品之一,但那畫中的人物,其喜、怒、哀、愁更似凡人如我。而他那千古絕唱一般的《蒙娜 麗莎》,隻不過是一位洋溢著人間情趣的迷人少婦而已。同樣,拉斐爾的聖母像,最是雍容華貴,然而,她使我們得到的情緒反映,絕非神聖不可仰視,而是充滿了田園式的溫馨情致。至於米開朗基羅的雕塑,渾不似天上的、神明,更近乎人間的烈士。而提香筆下的少女,尤其遠離神仙靈秀,從頭到腳,一派青春情欲。
人啊,人,你竟是這般美麗,這就是人文主義藝術大師們的發現;
人啊,人,你本該當如此,這就是人文主義藝術大師的價值觀念。而他們的這一切創作,都自覺不自覺地體現了人文主義的思想精神。
何謂人文主義?人文主義就是毫無保留地主張以人為中心,一切為了人的發展和幸福的特定的曆史性思潮。
人文主義的意義何在?就在於它以無可辯駁的方式反對中世紀宗教神學及其封建文化體係。
不消說,西方人文傳統,正是西方哲學得以發達的一大原因。
(2)近代科學蓬勃興起
自然科學是宗教神學的死對頭,在本質上,二者是勢不兩立的;在宗教神學占據文化統治地位的時候,尤其如此。在那樣的時代,除非自然科學永不發展,如一旦開始發展,首先衝擊的對象,必然是宗教與神學。
文藝複興時期,自然科學因為社會文化係統的演變,尤其是近代工商業的發展和後來海外市場的發現,也隨之發達起來。這時期的自然科學成就,是全方位的,無論天文學、物理學、數學、醫學、解剖學、生物學、植物學、化學,都取得重大進展,有些則是具有劃時代價值的進展和突破。它們不但在各自的專業領域取得前所未有的曆史性成就,而且以打破專業界線的傳播方式,成為使整個社會文化係統得以改變的基石與門徑。特別是哥白尼的太陽中心說和以後血液循環論的出現,尤其具有特別的曆史含義。因為這兩種學說,對於傳統的宗教神學,乃是致命的衝擊。雖然這些學說的創立者,其本意並非與神學作對,曆史的幽默在於: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哥白尼生活的時代,在天文學中占統治地位的是托勒密的地球中心說。地球中心說雖然不合天體的真實,但作為一種認識自然界的方式,也自有其產生和存在的曆史依據。其實,太陽中‘心說也不合乎天體的真實,但要害不在這裏,而在於托勒密的地球中心說,在中世紀得到天主教會的大力支持,而且給了它以超自然的神學解釋。天主教認為,人是上帝創造的,上帝不但創造了人,而且要給人尋找一個適宜居住的場所,於是選擇了宇宙的中心——地球。人是萬物之靈,地球是宇宙的中心,而上帝創造一切,唯有如此,天主教會才能對整個世界替上帝感到滿意。
然而,哥白尼以新的方法,科學地證明了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且不太科學地證明了太陽才是宇宙的中心。太陽中心說和天主教的觀念是水火不相容的,但哥白尼既相信上帝,更相信科學,於是他寫了《天體運行論>一書。他知道這書的發表會帶來嚴重的後果,於是他便不發表它,直到1543年,他才同意將其出版。可這時候,他本人業已病入膏肓,很快就要與這惱人的世界永別了。
當然,有些後世的聰明人便因此指責他是一個怯懦者。其實,哥白尼骨子裏從來就是一位大無畏的鬥士。他曾經為他的《天體運行論>寫過一篇序言,說:“對數學一竅不通的無聊的空談家會摘引《聖經》的章句加以曲解來對我的著作進行非難和攻擊,……我絕不予以理睬,我鄙視他們,把他們的政論視同癡人說夢,加以摒棄。”很可惜,這序言直到300年後,才得以公諸於世。
地球在轉動,已經使天主教會憤怒不已,哈維的血液循環論,又使天主教會麵臨新的信仰危機。哈維其生也晚,但在他前麵,已有維薩裏和塞爾維特作前驅。
維薩裏出身於醫學世家,但他具備新時代的頭腦。他不盲從舊說,而深信解剖學的科學價值,認為唯有親自參加解剖,直接觀察人體構造,才能獲得真正有用的知識。在他生活的時代,雖然解剖人體已被認可,但醫生並不直接參予其事,而是由理發師來擔當此任。維薩裏一改舊風,親自“操刀”,而且一邊解剖一邊對照研究人體的構造。因為他有這樣的基礎,所以他最有資格也最有信心對當時盛行的蓋侖人體學進行挑戰。他指出蓋侖人體學著作中,有200處錯誤——以具有200處錯誤的人體理解作為治病的基礎,可怕也夫,可歎也夫!蓋侖人體學之所以有如此多的錯誤,因為他的學說不是來自解剖實驗,而是來自對獼猴的觀察。
維薩裏不知道血液循環一一他本來是有可能得出這個結論的。他的貢獻在於他的《人體的構造》一書。這本書以解剖經驗作基礎,按人的生理係統分別敘述了人體的構造。自然,他的說學中尚有許多不足之處,但他的學說仍不失於當時最為先進的人體科學著作。他的學說的人文價值在於:他以解剖學作為科學根據,否定了上帝用男人肋骨創造出女人的神話,否定了耶穌可以通過複活節使死人複活的無稽之談。
維薩裏之後,又有西班牙醫生塞爾維特。塞爾維特是心肺循環的發現者,在他的著名著作《基督教的複原》中,他闡述了血液循環的過程。他反對蓋侖的三種靈氣說,但承認靈氣的存在。他認為確有一種靈氣,而這種靈氣就存在於空氣之中。這靈氣通過呼吸進入肺髒,在那裏與來自左心室的血液相遇,經過淨化,然後進入右心室,之後這靈氣被送往全身。實在說,塞爾維特未能在他的科學發現中清除基督教的影響,但他對心、肺兩大係統的統一解釋,確實具有很重要的科學價值。
重要的是,維薩裏和塞爾維特盡管並沒有真正了解血液循環論這一重大課題,但他們的理論已經引起了教會的極大不滿。維薩裏也曾麵臨“故意殺人”的誣告,以致使他不幸在去宗教聖地一一耶路撒冷朝拜贖罪歸來時,染病身死。塞爾維特的結局更其悲慘,他被加爾文教活活燒死,而且為著懲罰他對宗教的大不敬,還活活地把他烤了兩個小時。
然而,教會固然可以燒死布魯諾,但不能停止地球的轉動.同樣,他們可以燒死塞爾維特,但人的血液一一包括燒人者的血液依然要循環。上帝在天國固然可以戰勝一切,然而在科學麵前,一樣束手無策,沒法可想。然而這還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開端罷了。哥白尼後麵還有伽裏略和牛頓;塞爾維特後麵還有哈維先生在準備著哩。
意大利文藝複興之後,還有西方17世紀的科學時代,到了那個時候,科學已經不再是神學的奴仆,而漸次成為近代文明的主力軍了。
不消說,正是近代西方科學的啟迪,支持了西方近代哲學的發達;反之,唯其有科學作自己的堅實後盾,西方近代哲學才能這般聰慧明達,所向披靡。
(3)宗教改革,頻添動力
科學技術的發達,已使傳統宗教勢力苦惱無邊;宗教內部的改變,更令其內外交困,朝不保夕。有人說,保壘是最容易從內部攻破的。大凡一種社會力量的破敗,指望以外力來摧毀它,縱然有這可能,也一定極其不易。但若先從內裏動亂起來,一經發動,五內俱焚,其後果便可想而知。換句話說,隻有發自內部的變革,才是真正的變革,它的影響也往往更為深沉痛切,並且更見成效。
文藝複興時期,宗教改革是一支生力軍。在特定的曆史時期內,這生力軍幾乎成為一支決定成敗的主力軍。而它的主帥,正是鼎鼎大名的馬丁 路德。
馬丁.路德領導的宗教改革,其實並非要置天主教會於死地。馬丁 路德本人就是一位神職人員,而且是一位虔誠的教徒。他不但未曾想過要從根本上反對教會,而且對於教會真正是一往情深。而對於一切與《聖經>相背的內容,包括哥白尼的天體學說,他都是堅決反對,絕難容忍的。但即使他是這樣一位虔誠,無私的宗教人士,對於當時教會的腐敗和昏暗也終於忍無可忍,由此可知,中世紀的教會製度是非改革不可的了。
馬丁.路德最初的壯舉,即是他的“95條論綱”。而“95條論綱”的中心,則是反對“贖罪符”,主張“因信稱義”。路德生活的時代,教會推行贖罪活動已經久矣,如十字軍東征,即被宣傳為是教徒得到贖罪的大好時機。所謂“贖罪符”,就是向教會捐錢,以錢贖罪。因為你有錢,因為你交了錢,所以上帝見錢眼開,便讓你大搖大擺地進入天堂。這辦法之荒誕不經,實在無須多言。馬丁 路德對此不滿,而且敢於公開站出來發表自己的反對意見。這意見就是他的“95條論綱”。這論綱一出,支持的人非常之多。由此可以知道,贖罪活動是大不得人心的。一是不得人心,二是不合《聖經》的本義。當時的情況,可謂賢者一呼,應者雲集。於是星星之火,一轉眼便成燎原之勢,很快釀成一場驚心動魄的宗教改革大運動。
“95條論綱”內容並不艱深,而是淺顯平和,以理服人,一字一句,明白如話。如第36條說:“每一個真正悔過的基督徒,即使沒有贖罪符,也可要求完全赦免。”第45條說:“應該教訓基督徒,如果有人看見窮人而不加理睬,而去花錢買贖罪符,那麼他所買的就不是教皇的贖罪符,而是上帝的憤怒。”這些話,其實沒有什麼,對任何一個讀過《聖經》的人來說,原本就該如此。沒落者總是要在經典之外偷偷摸摸加上一些屬於他們自己的內容,接著便宣布這些內容不可侵犯,此等伎倆,原來古已有之。路德所言,是為常識,而置常識於罪惡之藪的社會,必定已經到了腐朽沒落的時刻,敢於為恢複常識而奔走呼號的人物,即使他並非一位出色的天才,也一定是一位受人愛戴的英勇的戰士。
“95條論綱”也帶有明顯的時代痕跡,即具有一定的世俗品性。比如其中第46條寫道:“要告誡那些生活並不富裕的基督徒,為他們的家庭生活保存必需的東西,而決不要在贖罪符上浪費金錢。”一位僧侶,諄諄善誘,講到世俗財產,而且認為這些財產如屬生活所需,則不必交與教會,這是需要勇氣的,尤其需要對當時的時代風尚有些深層的體味。而路德正是這樣一位人士,並且他還大膽地打破舊有禁忌,與一位逃出寺院的修女結了婚,和她生了一個取名漢斯的兒子。
宗教改革應路德一呼,很快成為一場千千萬萬人參加的大風暴,以至後來把這風暴的作俑者路德先生都拋到洪流的後麵去了。這個且不管他,隻說文藝複興時代的宗教改革運動,確實為當時的科學進步,為人文思想的充分發展,提供了方便,增添了動力。宗教改革和人文運動一樣,也是該時代文明發展的有機構成。
(4)工商、市場、城市與商人階層的成熟壯大
羅素先生認為:近代哲學“屬於‘自由主義,文化,換句話說,就是和通商貿易極自然地連在一起的那類文化。”
文藝複興所代表的文明,本質上屬於資本主義文明。而資本主義文明的特點,在於工商業的主導地位,商業城市的大量湧現,世界性大市場的發展,以及科學技術的商品化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