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剛麻麻亮,李繼遷便擂鼓升帳,各族長豪佑和將佐,聞聲齊聚李繼遷大帳之中。眼見得眾人到齊,分兩廂席地坐定,李繼遷便垂淚說道:“各位族長軍主,咱與張公商議一晚,盤算萬千,夏州兵多城固,實難攻取。即便搭上我等的全部性命,也無法拿下夏州。我等死不足惜,然我等一死,宋人便可更加隨意欺淩蕃人。為萬千兒郎的性命計,為百萬蕃人計,隻得暫且忍耐。咱阿母既落虎狼之口,必無生機……”
李繼遷掩麵慟泣,眾將校軍主悲愴大呼:“我等願以死攻取夏州,救老阿母……”
哄鬧了半天,李繼遷收住悲泣,以袖試去眼淚,喝道:“各位軍主,非是咱不孝!實在是不能令兒郎們無謂送命。咱阿母是親,你們的兒郎便不是親嗎?咱不能為一家歡,令萬家哭!為了百萬蕃人的生存,咱就當阿母去了,咱要活祭阿母!沙狐兒何在?”
沙狐兒現在可今非昔比。安國臣不在之時,他便是軍中的總錢糧官了。那個耀武揚威的神氣勁,快趕上趙官家了。當時聞聽呼喚,挺身而出,可著嗓門兒應道:“諾!”
李繼遷道:“命爾於六日內,速辦白衣素甲五萬套,香燭紙錢等物,盡附近城鎮所有,盡數購來!另外,備白馬一百匹,白駱駝一百峰,黑牛一百頭,黑白豬羊各五百。所有牲畜,必須都是清純一色,若是有一頭牲畜有一根雜毛,你就自己替了它們吧!再有,備童男童女各四十九名!咱要大張旗鼓,設壇祭母!祭祀在眸子牧場死難的各族尊長,和死難將士及各族帳人!傳令,七日後,全軍將士白衣素甲,各族族長和族人,披麻帶孝!隨咱祭祀!咱要大祭七七四十九天,爾後繕甲厲兵,與宋廷全麵開戰!”
沙狐兒一聽白衣素甲五萬套,便開始不自覺地縮脖子了。倒不是沒錢買,憑他手中掌握的錢,買十萬套也沒丁點問題。問題在於,時間太緊,沒法置辦。接著,又聽要白馬一百匹,這沒問題。可一聽要白駱駝一百峰,便又開始犯難了,急切間去哪弄這麼多白駱駝?腦袋又向下垂一截,再聽到黑牛一百頭,黑白豬羊各五百,不許有一根雜毛,這腦袋就扣到胸腔子上了,再聽要童男童女,一個大冬瓜腦袋可就耷拉到肚臍眼上了。
白駱駝黑牛,也不是沒有,可一下了要那麼多,就難辦了。難上加難的是,還得一根雜毛沒有。聽到這,沙狐兒就想喊叫一嗓子,你殺了咱吧。可沒有敢。他對李繼遷,那是視如神明的。但聽到要童男童女時,沙狐兒到底忍耐不住了。
殺俘虜謝神靈,在黨項人是常有之事。但用活人祭祀,黨項人從來沒聽說過。現在,李繼遷母親隻是被俘,並沒有死,活祭生母,已屬駭人聽聞,此外還下了那麼多強人所難的命令,又提出用童男童女活祭,真是讓他難為難違。當時向前一步撲通跪倒,垂首道:“官爺,殺了咱吧。”
李繼遷眼一瞪怒問:“為何殺你?”沙狐兒苦著臉道:“爺的將令咱執行不了,又不能違抗,隻有求死。”李繼遷大怒,拍案而起,厲聲喝道:“有令不行,尚敢說不敢違?想死還不容易,咱正愁祭祀之物少哩。來人,拖出去砍嘍!先拿他祭了咱母親和眾人。”
當時有武士過來,架起沙狐兒便拖了出去。緊接著就聽到一聲鼓響,牛角嗚咽。帳內一時間鴉雀無聲,隻聽見李繼遷怒息如雷,眾人麵麵相覷,不知所措。片刻之後,就聽得又是一聲鼓響,牛角嗚咽。再有一聲鼓響,沙狐兒的人頭就將喀嚓落地。
高巒忍耐不住了,起身施禮求情道:“官爺,沙狐兒有罪,但罪不至死。尚請官爺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的份上,網開一麵,饒他一命。”李繼遷重重地吐口氣,說道:“既然如此,就抽他三十鞭子,令其帶罪辦差!再敢胡言違命,定斬不饒!帳前官,聽令執行!”
高巒還想說點什麼,卻見李繼遷扭臉以背相向,便咽下話頭,默默坐下。眾人就聽見帳前官喝道:“官爺有令,沙狐兒死罪免去,鞭責三十,帶罪辦差!”接下來便聽到鞭聲呼嘯,悶哼聲聲,帳前官響亮地數著:“一二三四……”
一會工夫,沙狐兒挨滿三十鞭子,被兩個帳前武士拖了進來,請李繼遷驗刑。眾人一看,剛才還生龍活虎的沙狐兒,已經奄奄一息,整個脊背血肉橫飛。
李繼遷看過後,冷笑一聲,喝道:“來人!為他包紮傷口,送到帳中將息。明日照常辦差,如前所說,有一件辦不到,定殺不饒!抬下去。”
過來兩個武士,一個抬頭,一個抬腳,將沙狐兒抬出去,送到他自己的帳篷裏,有巫師去為他包紮。這邊,李繼遷繼續下令:“靺 尚信聽令!命你帶五百人,六天內築起一座高九丈,頂寬闊各九丈的祭祀壇。”
“諾!”“莊浪鬼二聽令!命你率本部人馬,於四十八日內,活捉一百名宋軍,待祭祀日用!”“諾!”“來羅魏五聽令!亦命你率所部人馬,於四十八日內,活捉一百名宋軍,待祭祀日用!”“得令!咱若是捉得多了呢?”
李繼遷聞聲,微微一笑道:“咱們是韓信用兵,多多益善。味奴青羊聽令!命你於四十八日內,將方圓千裏的知名高僧有道之士,全部請到或捉來,供祭祀用!”“得令!”“李繼衝聽令!命你率一百人,喬裝改扮,潛入夏州,設法活捉李繼雲和千玉仁雄,爭取在四十八日內,將其捉來聽用!”“得令!”“往利無敵、咩兀繼仁、那征千裏、房當德才、麻女有德、禦泥布娃聽令!命你們各率百人,喬裝改扮,分別潛入銀、宥、綏、靜、鹽、靈六州,將祭祀一應之物,能購置多少,便購置多少!”“得令啊!”六人暴應。
“劉仁謙聽令。命你作祭祀總監,凡有不到之處務必指出,如有疏漏則唯你是問!”“得令!”李繼遷喘口氣,轉向張浦笑道:“張公,一應祭文表章,就煩勞公的大筆了。”
張浦麵無表情地說道:“份內之事,何來煩勞之說,理當效勞。”李繼遷轉向高巒,笑道:“兄弟,主祭一事,非弟之容貌和大才,不能擔當,此事就偏勞兄弟了。”
高巒起身拱手,氣憤地嚷嚷:“高巒無德無才,這等美差,請李蕃落使另選高明!”李繼遷麵色大變,嗔目以對,冷冰冰地說道:“兄弟這是何意?難道還委屈了你不成?”
高巒冷笑道:“不敢。千斤重擔,壓在咱的肩膀上,多大的臉麵。隻不過是咱無顏擔當罷了。”李繼遷大怒,勉強抑製著道:“兄弟,你我乃異姓兄弟,我母即汝母,為母盡孝,乃你我份內之事,何來此不悅之言?”高巒忿忿:“正因為如此,高巒才不敢領命。”
李繼遷變顏變色,強忍怒氣問道:“為何?請當麵講來。”高巒冷笑一聲,朗聲說道:“還用說嗎?生母健在,不思救贖,竟欲活祭,此大不孝!牲畜難為。童男童女作祭祀之物,殘忍無比,此大不仁!牲畜不為!僅此二項,就令高巒無法接令。還論其他嗎?”
“你……”李繼遷怒不可遏,愣怔片刻,躍身抽刀,奔高巒撲去。張浦等見狀大驚,忙撲上去抱住李繼遷。張浦連聲勸阻:“官爺息怒,官爺息怒。高爺乃官爺之異姓手足!古人雲:兄弟如手足,妻子似衣服。衣服破了可以換,手足斷了無法續……”
李繼遷擲刀於地,厲聲道:“祭母勢在必行,誰也休想阻撓!”氣咻咻地退回後帳。
高巒同李繼遷大鬧一場,也沒有能擋住他挑選童男童女,活祭生母。眾人麵麵相覷,無言散帳。隻留下高巒呆立當場,張浦上前,拉住他的手道:“高爺,官爺隻是一時怒火攻心,燒亂了心智,絕對沒有反目加害之心。望高爺體諒些,萬不可多作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