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4章 人心險惡丈人欲食婿(1 / 3)

牛欄寨是一個集鎮,同時也是座軍事要塞。為原州北麵屏障。牛欄寨方圓十數裏,依山傍水,在一個馬蹄型的山凹裏。北麵和東麵,巧妙利用高大堅實的秦長城,做為寨牆。西南兩麵,是用石頭壘成的城牆,依山勢形成,高大厚重,如懸崖絕壁一般。從寨子外麵,根本無法靠近或攀登。進出寨子的道路,隻有南門、西門,以及在東麵北麵長城下,挖掘的兩個隻供一人一騎出入的門洞。四門一閉,牛欄寨便固若金湯鐵桶一般。

好年成時,牛欄寨是十裏八鄉的物資集散地;戰爭時期,這裏是拱衛原州的重要軍事基地。牛欄寨是原州北麵的第一屏障,拿下牛欄寨,原州便直接暴露在攻擊者麵前。

牛欄寨的居民,大多數是被朝廷流放的罪犯,少數是早年遺留的屯邊人。這個兩萬多人的集鎮,常駐軍隊就有五千人。餘下的居民,都是在籍的鄉兵。平常的日子裏,或放牧或耕種。戰時就是衝鋒陷陣的戰士。按照朝廷的規定,他們不但不應該繳納賦稅,還應該有適當的補貼。可官府黑暗,官僚貪婪。補貼得不到不說,還要繳納各種賦稅。

尕朵子把人馬,留在距牛欄寨五十裏的一個小山村裏,隱蔽休息。自己帶著數人和骨匹蘆花,前來偵察地形和情況。他和蘆花打賭後,大家便分頭混進牛欄寨出來找食的人群中,在夕陽西下時,混入了牛欄寨。血紅的夕陽下,牛欄寨裏一片寂靜。街道上,稀稀拉拉的行人,搖搖晃晃慢慢悠悠幽靈般無聲無息地移動著。人人麵如枯樹,個個似秋風中的枯葉,在晚風中飄浮著。

連年幹旱,連泉水都幹涸了,空氣都幹的唰唰響,仿佛抓上一把,就能揉搓出果實來。望著這依稀相識又恍如隔世的人形和景物,尕朵子變得煩躁異常,他憑著模糊的記憶,向從前的家園和柳娘的花園摸去。然而,當尕朵子來到記憶中的地點,撞入眼簾的,隻有荒坡和野草,連個斷井殘垣的影子都沒有,更別提什麼花園了。尕朵子是又吃驚又惶惑,禁不住地流露出一臉的迷惘。是記憶出了差錯嗎?不!尕朵子這輩子,也許會將一切都忘掉,但絕對不會忘記這裏,和那個夜晚。

那是個夜晚,是個月光明媚的夜晚。姣潔的月色裏,尕朵子被捆綁成一隻粽子一樣,丟棄在柴房裏。這是柳娘家的柴房,距離尕朵子家約有二裏地。相比之下,他們是最近的鄰居了。前些日子,家裏為尕朵子定了親。女孩兒就是柳娘的女兒,鄭杏兒。柳娘是鄭文寶的小妾,生女兒時得了一場病,結果眼睛瞎了。

後來,大娘嫌棄她瞎了,什麼也不能做了,便把她打發到這後山獨自居住。鄭某時常來給柳娘送點東西,或看看她。在這裏,鄭某見到了尕朵子。一打聽家世,便主動上門同尕朵子家攀親,把他同柳娘生的女兒,許配給尕朵子。尕朵子的父母無異議,這事便定了下來。這樣一來,柳娘便又成了尕朵子的嶽母。

這年,天亦是大旱,旱的天紅了臉,地開了口。旱的莊稼如筷子頭,似幹草棍,草木山林見火就著,牛馬駝羊成群地渴死。但催課要糧的官吏和軍兵,卻有增無減。活不了了的人們,一窩蜂似聚集到尕朵子家,讓他的父親拿主意。他父親不擅言談,憋悶了半晌,悶雷似地迸發出幾個字:“抗!抗糧,抗課!餓也是死,殺頭也是死,殺頭總比餓死痛快!”

“對!大哥說的對,咱們都聽大哥的!”眾人異口同聲。

就這樣,尕朵子的父親,成了抗課抗糧的頭。那日,尕朵子的父親,從深山裏打回一隻鹿,一回到家就砍下一條鹿腿,命尕朵子給柳娘送去。大家都在挨餓,尕朵子已經有四五個月沒有聞到過肉香了。換做別人,或許會關起房門,一家人悄悄地享受了。

可尕朵子的父親沒有這樣,他從來沒有吃獨食的習性。他一麵命尕朵子給柳娘送肉去,一麵還在毫不遲疑地揮刀分肉,這個是二頭家的,那個是三狗子家的……尕朵子知道,這樣分下去,最後自家落下的,恐怕也就是一些頭蹄下水了。頭蹄下水也好,隻要是肉味,就好。

尕朵子咽著唾沫,扛起那條鹿腿,興衝衝地給柳娘送肉去了。柳娘在家中地位低下,在這人恨不能吃人的荒年裏,家裏能給她裹腹的東西,那是少之又少了。一個時期以來,已經沒有人給她送糧食了。她依靠著花朵和花的根莖塊莖,和尕朵子家的接濟活命。她骨瘦如柴,眼睛奇大,如果不是眼球後麵有物相連,隨時隨地都會掉出來。

尕朵子一進屋,躺在炕上的柳娘便低聲問:“是尕朵子嗎?”尕朵子小聲喚道:“柳娘,是我。我給你送鹿肉來了。你小聲點,別讓人聽見了。快起來,悄悄地煮了吃吧。”

尕朵子的小心,有點令人可笑。方圓數裏,再無人煙,怎麼能有人聽了去?可饑餓的時侯,人們總是以最大限度的警惕性,來保護著自己的食物。果然,柳娘聞聲聲音更微弱了,近乎耳語地說道:“尕子,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柳娘也就不說謝字了。你幫柳娘把肉煮上吧,柳娘餓的起不來了。”

尕朵子聞聲慌忙生火煮肉,到肉香飄散時,尕朵子實在忍不住了,忍不住叉起一快肉咬了一口,他沒覺得燙,隻是被噎出了眼淚,那滋味,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滋味,那感覺,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感覺。這一刻,天地間什麼都不存在了,隻有那無與倫比的滋味和感覺,充填著尕朵子,成了他生命中的一切。

“傻尕子,真是餓壞了。鹽也沒放,就吃上了……”柳娘一手扶著牆,一手舉著鹽罐子,眼淚汪汪地出現在尕朵子的背後。有些天了,柳娘就靠吃鹽粒子,喝水活命。

尕朵子大窘,自己是給柳娘送肉的,結果柳娘還沒有吃呢,自己倒先大快朵頤了。灶台前的尕朵子,恨不能有個地縫鑽進去。柳娘卻笑了,笑聲雖然沙啞難聽,但卻比所有的歌聲都好聽。柳娘笑道:“尕子,吃吧。隻是別吃的太飽,看把腸子撐斷了。”

尕朵子慚愧地笑道:“柳娘,肉熟了,你快吃吧,我回去了。”柳娘堵住門口,抹著眼淚笑道:“尕子,吃吧,吃吧,吃飽了再回去。我還不知道你爹爹的脾氣,這會兒,你回去也隻能吃些下水了。吃吧,柳娘吃不了多少。這條腿,夠咱娘倆吃上幾日了。”

饑餓的年代,誰多吃一口,誰就多了一份活命的機會。尕朵子並沒有意識到,柳娘這是在把活命的機會,讓給他。尕朵子立在山坡上,望著牛欄寨,不願意地想到,柳娘或許就在那時便餓死了。一個瞎子,一個沒人照顧的瞎子,如何能逃過那場災難呢?

那天,柳娘把鹽放進鍋中後,便開始喝湯,一碗一碗地喝湯,一個勁地喝湯。最後喝得大汗淋淋,委頓在柴草上,滿足地喘息著。於是,尕朵子也開始喝湯,肉湯雖然沒有肉紮實,卻也鮮美無比。尕朵子和柳娘就這樣,你吃肉我喝湯,你吃肉我喝湯地相互推讓著,欺騙著,圍著那口鍋,過了兩天。在饑餓年代,一口熱氣騰騰的鍋,兩個相互關心的人,真是比什麼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