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楔子
兩匹駿馬奮蹄揚鬃,沿官道一路不停地向前奔馳。馬背上,各有一名身披輕甲的騎兵,策馬揚鞭的同時,不忘四下張望,每逢山高林密`處,總會jǐng惕地多瞧上幾眼,似乎生怕那些地方藏有什麼。
越過一個山口,原本群山夾峙的狹隘地形,慢慢變得開闊起來。騎兵愈發加快速度,過不多久,隨著一聲駕叱,雙雙停下。停在了一座驛站的門外。
驛站的兩扇大門緊緊關閉,裏麵靜悄悄的不聞半點聲息。兩名騎兵翻身下馬,其中一人上前敲門。隨著門後傳來的陣陣空曠回響,很快夾雜了一聲人的回應:“來了,來了,稍等。”
開門的是個半老頭兒。半啟的門隙中,烏白相間的枯發用布條束得緊緊,下頦飄著幾綹山羊胡子,幹樹皮般爬滿皺紋的麵上,風霜中透出幾分硬朗,雖然眯縫著眼睛,眼中閃爍的jīng光可見人還jīng神得很。
他一見那兩名騎兵,登時顯得極為親熱,笑著招呼:“喲,原來是軍中兄弟。快快請進。”
大門完全拉開了,兩名騎兵牽馬入內。繞過影牆,迎麵是片平整寬廣的院場,大堂與院門遙遙相對。那半老頭兒腿腳有點跛,邊在前麵一瘸一拐地引路,邊跟二人搭話:“二位老弟行sè匆匆,是趕往北邊去吧?不知辦的什麼差,可有老兒幫得上忙的地方?”
一名騎兵不答反問:“你是這裏的管事?”
半老頭兒笑答:“正是,正是。老兒薑鞏,也是從軍中出來,二位老弟若不嫌氣,就喊我老薑。這驛站眼下由我照管,大家自己人,有事盡管開口。”
他從懷裏掏出張紙抖開,那兩名騎兵看了看,果然是有軍部證明因傷退伍的老兵,神sè間便親近了許多,也亮明火牌道:“老薑,我部正押送一批軍需物資趕往前線,大隊隨後就到,今晚要在這裏留宿,勞煩你接待一下。”
老薑道:“有多少弟兄?”
那騎兵道:“連民夫在內,共兩百多人。”
老薑一口應承,立即放聲自大堂喚出了十來個夥,當著兩名騎兵的麵,吩咐他們盡快備好熱水、草料之類。
這些夥大的二十出頭,的才十四、五,聽話地忙活去了。另一個騎兵略感奇怪,道:“老薑,這所驛站不大,人倒不少啊。”
老薑含笑道:“也不算多,就十二個。大都是附近鄉裏來應雜役的毛孩子,真正吃皇糧的沒幾個。最近前線戰事吃緊,我怕應起急來人手不夠,招攬他們對付一陣。今不正好用上了?”
那騎兵一笑,道:“這倒也是。不愧是老軍旅,看得長遠。”
兩名騎兵沒有多作逗留,往驛站前後各處轉上一圈,看看並無不妥,就告辭離去。
老薑殷勤地一直相送到驛站外,望著二人縱馬遠去,逐漸消失蹤影,仍站在原地。隻是掛在他麵上的笑容,不知何時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片yīn冷……
一、劫餉
隊伍形如長蛇,在官道上緩慢行進,汗珠隨時能從每張滿染風塵的臉上,劃出道道淺溝,未幾旋被揚起的塵土重新覆蓋。不管是官兵還是民夫,粗重的呼吸聲充滿了疲憊,以至於驛站在望時,明顯的齊齊鬆了一口氣,眼內難掩喜sè。
即便如此,隊伍上下並無絲毫懈怠。灼人陽光照在森然陣列的甲胄上、刀槍上,泛起一片寒光。十數輛大車被護在中間,輪子給滿載鐵箱的車身壓得吱吱作響,伴隨著沉著整齊的步伐聲,陣陣殺氣亦在這鋼鐵洪流的移動中,散發出無形壓迫。
這是百戰之師才具有的氣勢!
當隊伍抵達驛站,官兵和民夫很快就像散開的螞蟻一般,四處忙活開來,把車馬拉進大院,於院內紮起營帳,設崗布防……統兵將領馮坤手執皮鞭,奔進奔出地指揮個不停。
已近黃昏。
周旋依舊端坐在馬背上,靜靜地佇立道旁。一人一馬,披灑了一身殘陽餘輝,投下一條帶點落寞的影子。
軍官裏頭,此刻尚有閑暇看風景的,他是唯一一個。
聽著馮坤粗大的嗓門吆喝連連,周旋心裏忍不住有點羨慕。
周旋和馮坤同為百戶,是這支隊伍裏級別最高的長官之一。比起馮坤那一身甲胄,他身上所穿的麒麟服甚至要醒目得多。
以軍官身份,能在五品之秩穿上這身朝服,原是皇帝近侍錦衣衛特有的榮耀。
然而可能的話,周旋倒寧願能像馮坤那樣,隻當一名普通將領。
他都快忘了,身為錦衣衛的要員,除了被衛所打發到各地,掛個監察督導的閑職,已經有多長時間,沒參與過什麼像樣的行動……
官道一路向北,穿過連綿群山,到了驛站這一段,地勢方漸見平坦開闊。田野、村莊點綴道路兩旁,對於在荒山野嶺中跋涉久了的人而言,算是難得的風景了。
再往遠處望,又是崇山峻嶺,層巒疊嶂……
關山萬重,總讓人難免或多或少地生出何處是盡頭的迷惘,而極目所至,雲山一線的接壤處,也令人會為未知的前程憑添幾許迷茫心緒。
不過眼下有這種感觸的,或許僅僅是周旋一人。
夕陽即將沒入山崗。遠方山頭鍍上的一層暖金顏sè,似被清風漫卷漸漸消褪,原野間倒還金黃滿目,那是片片秋麥快到了收獲季節。田邊村落炊煙繚繞,頑童嬉戲的身影時隱時現,遙望宛然如畫。
耕牛的哞哞叫聲,孩童脆稚的笑語聲,一聲有,一聲無,隨清風飄至。周旋平rì慣於緊繃的臉上,不由得露出了一絲微笑。
這片曾飽受戰亂摧殘的土地,正開始逐漸回複生機。遙想當年,因不堪蒙元殘暴欺壓,十來歲便投身義軍,心中所向往的,不就是過上這樣的rì子麼?歲月倥傯,晃眼之間,他已是三十出頭了。
三十出頭並不算老。抗元大業成功在望,前線雖仍戰火紛飛,韃子隻是退守漠外苟延殘喘而已。他也官至百戶,可對得住這戎馬生涯。
但此刻念頭轉動,周旋想的卻是,自己是不是該解甲歸田了?
營盤安置得差不多的時候,馮坤走了過來,人未步近,先堆出一臉笑意,大聲道:“周老弟,快來幫下眼,瞧瞧這幫兔崽子們幹得怎樣?有不妥的地方盡管,千萬別給老哥麵子。”
周旋應道:“馮兄客氣,安排得極好,以弟看無甚不妥。”
馮坤笑道:“那就好。多虧有周老弟在呀,這一路平安無事。再走幾,將餉銀送到軍中交了差,到時首功當推周老弟。”
周旋搖頭道:“全賴馮兄治軍有方,眾弟兄齊心協力,倒是弟一直無所事事。此話休要再提。”
馮坤哈哈一笑,道:“行,暫不提這個。管驛站那老薑已經把房間打掃幹淨,老弟且隨我去看看?”
這馮坤ìng子粗豪,是個靠軍功一步步打熬上來的實在人,不過到了周旋麵前,話裏言間總透出些許奉承之意。周旋心下明白,他並非真個想討好自己,無非有所忌憚罷了。
錦衣衛對下監管百官,對上直達聽,逮捕刑訊處決諸事,無須經過有司即可自行裁斷,恐怕誰碰上了,都變得跟馮坤差不多吧?
周旋一聲暗歎,翻身下馬,和馮坤朝驛站走去。
元代疆域遠邁前代,為便於統治,在連結各地的主道上遍設站赤。站赤是蒙語,即驛站的譯音。物是人非,江山易主,明朝取而代之後,驛站規模更超過了元朝,鋪設到全國各大要道。
驛站有大有,大的如同型要塞,豢養軍馬,囤積糧草,常年駐紮軍隊;的僅供更換車馬,方便朝廷轉運貨物傳遞消息。倘有官差外出公幹,外國使節到訪,也充當賓館迎送接待。要使用驛站,得有官府發出的勘合,或兵部發出的火牌為憑證才行。
老薑負責照管的這所驛站屬型那種,正經驛卒才四、五名,占地雖不算,兩百多人的隊伍全塞進大院,加上那十來輛大車,還是顯得擁擠了些。
大概是出身軍中的緣故,老薑與眾將士非常合得來,一扯起當年從軍事跡,便眉飛sè舞個沒完沒了,令將士們大生好感,聊沒幾句,都拿他當自己人看了。
驛站內外此時崗哨密布,門口牆頭處處可見把守jǐng戒的士兵。大車停在院場中部,四周是層層營帳,箱子不曾缷下,一支隊始終槍在手,箭在弦,在旁邊守護。
周旋隨馮坤進來後見到了老薑,得知周旋身份,老薑不敢怠慢,特意選了間最好的上房。待住處安排停當,回到大堂,專為軍官做的飯菜已準備好。馮坤挽住周旋胳膊,連拉帶推的,定要他坐入首席。周旋謙讓不得,隻好落座。
馮坤在旁邊陪坐,笑道:“周老弟,我跟你一見投緣,可惜軍中不許飲酒,哪定要和你喝個痛快。”
周旋道:“馮兄莫急,總有機會。”
他望向其他軍官,道:“到那時,周某也要與大家一醉方休,兄弟們萬莫推辭。”
眾軍官齊笑,連“一定”。馮坤大笑道:“大夥兒可記住了,到時候千萬別讓周老弟瞧扁了。還傻站著幹什麼,坐下吧,吃飽就給老子滾回營地去。”又招呼老薑,“老薑,你也一起吃。”
老薑搖了搖手,嗬嗬笑道:“不了長官,那些毛孩沒我盯著,容易出漏子,我得去看緊點才行。你們盡興,要是還缺點什麼,我老薑隨喊隨到。”
馮坤聽後也不勉強,道:“那就辛苦你了!”
當下一眾軍官舉筷開席,老薑含笑退入堂後。
一條過道挨著大堂後麵的井邊沿,連接間間廂房,通往後院。過道上,老薑拄著拐杖踽踽獨行,看樣子似是在巡視房屋。走了一會兒,他抬頭望望sè,再瞄了眼四周,見無人在旁,悄悄閃進一扇門裏。
房裏光線微弱,有個十來歲的少年正坐立不安。見到突然出現的老薑,那少年脫口便問:“老爺子,可以動手了麼?”
老薑眼睛一瞪,扭過頭謹慎地瞧瞧門窗,壓著聲音道:“都布置好了?”
那少年點點頭,不敢出聲了。
老薑遂目露狠sè,沉聲道:“去吧!”
房中很快隻剩下老薑一人,昏暗中,一對老眼幽幽地閃著寒光……
夕陽留在西山的最後一抹餘暈,抵不住暮sè侵襲,終歸消泯無痕。漸濃漸深的暝空籠罩大地,蒼蒼茫茫。
大院已經點起了火把,士兵們除站崗值勤的之外,大都聚集在營帳內休息閑聊,盼著夥頭軍快些做好飯食,送上飽餐一頓。
晚風清涼,火苗於火把上跳躍舞動,光影明滅。四下一片安寧,附近村莊傳出的狗吠,聽起來都懶懶的,隔許久才叫上一兩聲。
這些奔波了一整的人們,不知不覺完全放鬆下來。
晚餐終於送到。夥頭軍得驛站的人幫手,很快將飯菜分發完畢。院內飄揚起食物的香味,士兵們jīng神大振,各個營帳人影綽綽,充滿歡聲笑語。
沒有誰能發現,洋溢的氣味當中,什麼時候開始多了一種細微的硝煙氣息。
便於刹那之間,仿佛崩地裂,大院地麵竟然高高隆起,砰然衝開。碎土飛石夾雜著士兵們的殘體斷肢,一下子盡被掀到半空。緊接著,如同下過一場血雨,淒厲的慘叫聲、呻吟聲,此起彼伏。
驛站房屋劇烈震動,幾乎在突如其來的大爆炸中倒塌。灰塵自屋梁瓦頂簌簌掉落,正在大堂用餐的軍官們倉皇失sè。周旋率先回過神,馬上奔出堂外,馮坤也很快跟上。
剛出門口,二人被眼前情景驚呆了。觸目所及一副末rì景象,營帳、車輛給炸得七零八落,院牆變作了殘垣斷壁,支離破碎的軀體散布各處,已死和將死的人身上俱鮮血淋漓,紅sè的血漿汩汩流淌,轉眼於低窪處彙注成池。
其他軍官隻比二人稍遲一步,即便是些久經沙場、慣見殺戮的鐵漢,目睹此等慘象,仍有人忍不住彎腰嘔吐。
馮坤麵若死灰,顫抖著聲音吼道:“誰……誰這麼狠毒!”
回應他的,是大路前方傳來的陣陣蹄聲,先如隱隱雷鳴,不一會隆隆迫近。
火把以及燃燒起的帳篷烈焰熊熊。火光映入周旋眼底,宛如同樣有兩團怒火在燃燒。
能布置下這麼大的殺局,必定不是臨時起意倉促完成的。周旋立即想到了老薑。
這所驛站不相幹的人手太多了點,本就是件奇怪的事,不過那些少年鄉頭土腦,十足當地農家子弟,況且年齡不大,把人迷惑過去。現在看來,委實疏忽大意了。
周旋焦慮地望了望馬蹄響動的方向,心想得趁敵人殺到之前,除掉這夥內應才行,免得背腹受敵。急道:“馮兄,你趕緊布防,我先去把驛站那些jiān細宰了!”嗆地抽出腰間長劍,擰身就走。
馮坤頓時醒悟,厲聲道:“對,定是他們,這些狗`娘養的!”
他生怕周旋有失,馬上叫了三個人跟去,之後振臂疾呼:“就著院牆防守!還沒死的,都給老子爬起來,就算死也得站著死!”
旁邊的軍官齊聲答應,搶到院牆缺口,就地取材整置出簡單的防禦工事。
爆炸過後,有些士兵被震傷震暈,倒地不起,有些則僥幸逃過一劫,驚魂未定。馮坤滿院飛奔,隻要仍保持囫圇人樣,不論如何又踢又罵。幸存的士兵倒因此士氣略振,拾起兵器趕到院牆。然而連同蘇醒過來的僅剩四、五十人。驛站後院曾安排有一支隊jǐng戒,至今蹤影全無,先前的混亂中怕是凶多吉少了。
周旋快步流星,穿過了大堂,剛踏入走廊,堂後房屋的燈火忽地全部熄滅,屋宇融入愈發深沉的夜sè,灰朦朦一團。
他毫不猶豫地大步向前,口中舌綻hūn雷:“出來吧,藏頭縮尾算什麼好漢!”
走廊外是由數排房屋圍成的井,聲音震徹寂靜,於其間滾動回響。
倏然數點寒星,似被雷聲激出的電火,自一間房內破窗而出,疾shè周旋麵龐。周旋劍花一抖,盡數絞落。未等他收起長劍,房門洞開,一條人影衣袂帶風撲至,一把牛角尖刀掄起一道光弧,攬頭砍下。
周旋手腕振動,狹長的劍身反彈拍出,鐺的擊在牛角刀側麵。那人影正腳底離地,勁道相交之下控製不住,略微向外側轉。周旋依舊快步前行,身影交錯,劍鋒霎時從那人頸脖劃過。
鮮血噴濺,那人跌落地上,隨同落地的,還有幾枚剛好掉下的十字星棱。
黑壓壓的房子傳出數聲悲呼,旋即又躥出三條人影,有高有矮。
一把蒼老的聲音喝道:“回來,你們不是對手……”
可已經晚了。猶如平地卷起一陣旋風,周旋搶在三人尚未形成合圍前,掠至體形最矮那人身邊,利劍像黑暗中迸出的火花,一劍洞穿那人心髒。劍鋒上的血珠不及滴落,又晃到另一人前麵。那人舉刀便刺,眼前卻忽然失去目標,緊跟著背心一涼,胸口露出了截劍尖。周旋推著此人身體急撞向最後一人,劍如長蛇出洞,將這個有點愣神的家夥穿成一串。
眨眼功夫,三條人命,一氣嗬成。
房中悲呼更甚:“不……”
窗門齊開,人影閃動。走廊上,井中,包括老薑在內,驛站剩下的人一一現身。
這時,馮坤派來那三名軍官也趕到了周旋身後。
周旋視線投向老薑,冷冷發問:“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老薑不答,盯住周旋,對那些少年徐徐道:“你們去殺那三條狗腿子,我來領教領教‘飛翎劍’的劍術!”
周旋眼瞳收縮,道:“原來你知道周某。不知閣下尊姓大名,是哪路豪傑?”
老薑嘿嘿笑道:“賤名不足掛齒,過來動手罷!”
他站到井中間,手裏拄著根黑黝黝的拐杖,往地麵青磚重重一頓,發出金石碰擊聲。
周旋稍作思索,武林中使用鐵拐的不多,印象裏沒這號人。急於回去支援馮坤,不再多,徐步邁進井。
那三名軍官跟著周旋走出幾步,給老薑同夥從兩側插進分隔開來。老薑同夥原有十二名,死了四名,剩下這些人個個滿臉仇恨,也不打話,直接動起了手。三名軍官老於戰仗,之前見周旋殺得不費吹灰之力,以為容易應付。誰知交上手後才發覺,這八人年紀雖然不大,身手卻好得不比他們差多少,竟被死死壓製住。
周旋走到了老薑麵前。老薑夾起雙眼,望去仍舊一副蒼老衰朽的樣子,但身上有股氣勢正不斷提升。
他不丁不八的站著,周圍的灰塵落葉無風自動,仿佛受無形的氣場摧迫,向外擴散。
周旋從中感到一種帶著血腥氣息的殺意。
不曾經過千萬人血戰,九死一生的磨礪,不會形成這種凝若實質的殺氣。
周旋原本懷疑此人乃江湖草莽,現在才相信,他確是出身軍中。
莫非他是蒙元派來的細作?或者是張士誠、陳友諒軍中餘孽?
周旋來不及多想,老薑出手了。
鐵拐嗡的作響,怒龍般飆起,徑直捅向周旋胸膛,來勢簡捷明了,沒有絲毫花巧,勝在速度奇快,內勁直透拐身,拐尖罡氣外放,銳不可擋。
周旋目光一凝:這是槍法!手中劍緊靠胸前豎起,與此同時側身斜讓,鐵拐擦著他的劍刺過,磨出串串火花。
趁鐵拐走空,周旋劍勢陡變,貼著鐵拐斜往上挑,鋒芒所指認準了老薑咽喉。
老薑急忙仰起下巴,身體後傾,抬高鐵拐用杖端鎖住劍路。叮的一聲,劍尖受阻,老薑連連退後,步伐略顯踉蹌,就在周旋挺劍飛身欺近時,突的矮身下矬,手握鐵拐盤旋橫掃,勁風激得地麵沙土飛蕩。
周旋被逼騰空躍起。那鐵拐隨之急翹,蛟龍出海般緊咬周旋身影而去,刹那間杖影重重,分不清刺出了幾下,完全封死周旋下墜的空間。
人懸在空中,眼看無法閃避。周旋口中斷喝,揮劍力劈,破開杖影命中拐身,借力向後掠開。
瘸了一條腿的老薑,動起來比四條腿的豹子還快,周旋腳才著地,他已經追上,舉起拐杖狠狠打落。杖風虎吼,當周旋險之又險地躲過,堅實的青磚地底硬是砸出了個大洞。
這老頭得勢不饒人,掄著鐵拐瘋魔也似纏住周旋,大開大闔,縱橫來去,罡氣隨鐵拐越舞越盛,井中無論何物挨著便碎。周旋有若驚濤駭浪中的一葉輕舟,看似隨時都有覆滅的可能。
但盡管老薑攻得凶猛,屢屢總差那麼一點,始終未能傷著周旋分毫。周旋有“飛翎劍”之稱,劍術怎樣先不,單是那靈動飄忽的身法,無愧“飛翎”二字。
周旋麵sè沉靜,如果隻瞧眼神,會讓人錯覺激戰中的是另一個人。銳利的目光牢牢鎖住老薑,那神氣如同瞧向獵物的獵人。
單打獨鬥不比千軍萬馬作戰,有時並非單靠凶猛就行的。
周旋在等。既然無法盡快解決戰鬥,就耐心等待對手露出破綻。
老薑畢竟老了,即使功力悉敵,尚且老拳怕少壯,更何況他的武功在老薑之上?
狂暴的鐵拐勢如疾雨驟風,老薑須發皆張,衰邁老態盡為剛烈神情掩蓋,配合威猛無儔的杖法,直似是位廝殺疆場的老將。然而不知不覺,他的額頭上悄悄沁滿了汗珠,鐵拐威勢不減,可收發之際已不及初時圓轉如意。
換了別人或許看不出什麼,周旋卻知機會到了。
他猱身疾進,恰於鐵拐攻出舊勢方盡新勢未生的一霎,欺至老薑身側,劍光幻滅,一道劍氣恍如白虹貫rì,人隨即驚鴻一掠般飄走,頭也不回地向三名軍官那邊行去。
老薑僵立當場,鐵拐鋃鐺落地,數息之間,軀體大量血液湧現,頹然跌倒。
由始至終,周旋隻動用過一次劍氣。真正的殺著,一次足夠。
三名軍官跟老薑那八名同夥殺得難解難分,八個年輕氣盛的少年,活像一群惡狼圍著三頭老虎團團亂轉。三名軍官渾身掛彩,左支右絀,狼猾不堪,而那八名少年同樣沒討到太大好處,其中一個被砍斷左臂,隻是悍不畏死,草草包紮紅著眼繼續圍攻。
老薑落敗身亡,在場的還無人發覺。周旋不動聲sè靠近,夜sè裏神出鬼沒,繞著那八名少年一劍一個,沒多費一絲力氣。
那些少年最的才十四、五歲,周旋此刻心中唯有殺意,根本無動於衷,漠然喝道:“走!”三名軍官兀自揮動武器收不住手,等清醒過來,八名少年盡皆倒地,周旋早已奔進大堂。
周旋和三名軍官一心對付老薑等人的時候,馮坤他們已經陷入了險境。
前來劫餉的強盜驅乘悍馬洶湧而至,如奔騰的怒há一舉衝過院牆,鐵蹄淩空飛踏,馬背上鋒刃霍霍,使人不由想到猛獸綻露的獰牙利爪。守在院牆缺口的將士大都一觸即潰,最後與闖進來的強盜形成混戰局麵。
來襲者約有七、八十騎,清一sè玄黑夜行衣,烏巾蒙麵,渾身上下獨見兩隻眼珠和手中武器閃爍寒光。從雙方人數看,蒙麵盜並不占多大優勢,但一方養jīng蓄銳,一方傷兵殘卒居多;一方騎著馬居高臨下砍殺,一方隻能步行抵抗。強弱之勢一目了然。況且縱然有蒙麵盜脫鞍落馬,身手也極為了得,不是那些普通士卒可比。
驛站大院殺聲喧。未燼餘火零星錯落,熒弱光芒映襯得場中殺戮更顯混亂。
自馮坤以下,到了此時均是心存死誌。軍餉要是丟了,朝廷決饒不了他們,而身為軍人,自該有隨時戰死沙場的覺悟,沒有人願意臨陣退縮。隔不多久,鮮血便浴滿將士們全身,所有人皆拿命去拚,手斷了還有腳,腳斷了還有牙齒。
士兵們一個接一個倒在血泊中,馮坤及為數不多的幾個軍官武藝好些,可難以挽回敗亡的命運。
周旋到了大堂門口,反而放慢腳步,藏身大門內側向外窺視。
門外情形令他攥緊了拳頭。來敵不僅人多勢眾,而且盡是好手,如果找不出扭轉局勢的法子,軍餉鐵定難保。
他眉頭擰在一起,視線焦灼地遊移著,突然一下停住,眼神透出些許希望。
大院外邊,有四個蒙麵盜夥並沒有參與進攻,騎在馬背上自院牆缺口遙觀戰況,其中一個時而高聲呼喝,指揮群盜作戰。不過依四人的站位看,一名身材瘦許多的蒙麵盜給護在中間,應該才是這夥盜賊的首領。
周旋連想都不想,身形滑動,神不知鬼不覺地出了驛站,匿身yīn暗處朝那四人躡去。
隻要擒住那盜賊首領,不定可以化解眼前危機。除此之外他沒有別的選擇餘地,無論如何都得放手一搏。
蒙麵盜匪完全控製住了局勢,這樣下去無需多久,戰鬥將隨著官兵死傷殆盡而結束。或許因為勝券在握,那四名首腦人物很是從容,偶爾會笑幾句。周旋離開大堂不久,那三名軍官衝了出來,讓四人吃了一驚,之後見翻不起什麼風浪,沒有放在心上。
周旋整個人與地麵暗影融為一體,手腳輕得恐怕壓不死一隻螞蟻。不一會兒,繞到那四人的後麵,斂住呼吸匍匐著一點一點靠近。淺草間,他雙眼幽幽發亮,伏在那裏有如一頭蓄勢待發的野獸。
夜風拂過山川,草木柔和響應。遠處村莊黑燈瞎火,望去唯見墨染一樣的夜sè。蛙叫蟲鳴混雜狗吠兒啼,於空茫夜間此起彼伏地傳播著,跟嘶喊聲、金鐵交擊聲遙相合奏,聽起來充滿詭異。
趁著一陣風起,周旋終於動了。幾乎風有多快,人便有多快。倏忽之間,這邊原地尚留下一抹殘影,那邊已現身蒙麵盜首背後。劍光乍展,恍若月華中牽引出的匹練,卷向那蒙麵盜首頸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