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麵盜首極為jǐng覺,俯身趴落馬背,右手多了把防身匕首,聽風辨位朝身後倒插。
周旋出手前早想好後著變化,左手疾伸抓住蒙麵盜首手腕,施展擒拿術連拉帶扭反製。入手纖細柔軟,那蒙麵盜首竟然是個女子,吃他鐵指一捏,腕骨幾yù折斷,匕首當即脫手。
這種緊急關頭自然不是憐香惜玉的時候,周旋也不是個心慈手軟的人。將蒙麵盜首的手臂反壓到背部,長劍架上她的肩脖,身體下墜剛好坐到馬背上。
蒙麵盜首不甘心受製,掙紮之中轉過臉來,吹毛可斷的劍鋒下,那塊蒙麵的烏巾夾著數縷長發齊齊切落。
周旋原本沒有收劍的意思,甚至打算順便放點血,好教這強盜頭子放老實些。可是當他看清蒙麵盜首的側臉,卻大吃一驚,手中劍觸電也似縮了回來。
蒙麵盜首機敏得很,抓住這難得的機會,身體往左邊傾側反轉,化解了右手所受的擒拿之勢,緊接著右腳狠狠蹬出。
然而奇怪的是,等蒙麵盜首眼角瞥見周旋,臉上居然同樣現出驚愕之sè,腿上力道大減。周旋失神中鬆開她的手,換掌拍在她的腳底上。二人自馬背一前一後,分別飄了開去。
一次險中求勝的偷襲,眼看成功在望,就這樣莫名其妙草草收場了。
蒙麵盜首旁邊那三名盜夥反應過來,不約而同飛身撲至,一個擋到蒙麵盜首前麵,另外兩個直撲周旋。剛才措手不及,險些讓周旋得手,三人麵巾上的眼神俱是惱羞成怒。
周旋從三人移動的身法,看出均非平庸之輩,一旦纏鬥上,休想輕易脫身,腳尖點地連連後退。追來的兩名盜夥似乎擔心暗處尚有埋伏,追出不遠收住腳步。周旋跟著停下,望向那蒙麵盜首,神sè不出的複雜。
蒙麵盜首落地後俏立不動,此時同樣凝眸相望。
一輪圓月由雲彩牽著捧著,已嫋嫋婷婷地浮出東山。蒙麵盜首臉龐覆上一層清淡的月光,宛如羊脂美玉瑩潤生輝,翦水雙瞳寧靜得似乎不起一絲漣漪,但瞳仁深處若有若無的,難掩一絲緬懷、一絲幽怨。
霎時間,周旋百感交集,話到了嘴邊,換作一句:“是你……是你們……”
蒙麵盜首淡淡應道:“是我們。”
那兩名追來的盜夥扯掉蒙麵烏巾。一個寬額高鼻,虯髯滿麵,配合高大身材,頗為威武;另一個身材矮些,瘦臉髭須,雙目jīng圓滑,顯然是個擅於算計的角sè。
擋在蒙麵盜首身前那個猶豫了一下,跟著取下麵巾,麵白無須,長身傲立,相貌俊朗不俗。
周旋順著虯髯漢子一一瞧去,道:“郭德華郭右使、劉富城劉法王。”看到麵白無須那人,並不認識。
那人頷首道:“教中後進張誌安,昔rì有幸見過周護法一麵,周護法想必不記得了。”
蒙麵盜首略帶冷意的聲音道:“張左使,他早已不是本教護法!”
周旋驚訝地打量張誌安,這人年紀輕輕,竟能當上光明左使,不知有何過人的本事?
他心裏有點唏噓,帶著幾分苦澀問道:“飛絮,為何要這樣做?”
那名為郭德華的虯髯漢子惡聲道:“你這叛徒,還有臉跟我們囉嗦!”
周旋麵部難得的熱血上湧,憤然道:“郭右使,誰是叛徒?和你們想法不一樣就是叛徒?你們……你們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這是軍餉,前線數十萬大軍跟韃子拚死拚活,拿命換來等著養家糊口的軍餉!”
這句話在院內的廝殺聲襯托下,倍顯激越。蒙麵盜首等四人聽後一陣沉默。
周旋凝視蒙麵盜首,聲音柔和了些,道:“飛絮,趕快收手吧。我不明白你出於什麼緣故,打上這批軍餉的主意。但這樣做,可對得住下蒼生?多少前輩拋頭顱、灑熱血,為的就是驅逐韃虜,複我中華衣冠的大業,難道你想讓他們的血白流嗎?”
那名為“飛絮”的蒙麵盜首,如平靜的湖麵投進了顆石子,麵上微起波瀾。
張誌安目光一閃,斷然反問道:“為了是非,就要罔顧大是大非麼?朱元璋竊居大位,僭稱明王欺瞞世人,暗地裏不遵教義作威作福,世道如今已是明消暗長,善弱惡熾。若要重放光明,到了不破不立的境地。總是畏手畏腳,何rì能成大事?”
周旋一愣,隨即駁道:“胡八道,你這是顛倒是非!何為大,何為?家國為大,私心為。為了門戶之見,置家國安危於不顧,你捫心自問是對是錯!”
張誌安微微笑道:“原來我教宏圖理想,在周兄眼中僅是門戶之見,難怪,難怪。”
飛絮聽了張誌安的話後,也恢複平靜,道:“我教行事,無須向你解釋。如今你是官,我們是匪,也沒什麼可的。”
劉富城接過話頭道:“聖女,這叛徒知道了我們身份,不想泄密,最好把他除掉。”
張誌安眼角瞄了飛絮一眼,道:“或者先拿下了,再按教規處置不遲。”
飛絮蛾眉輕蹙,唇齒間吐出兩個字:“除掉。”
周旋急怒交加,道:“飛絮,你要想清楚!皇上所作所為雖然不完全符合教義,但目的並無二致,都是為國為民著想。你劫走軍餉,隻會讓親者痛,仇者快,也與我教當初起事的誓願背道而馳!”
劉富城和郭德華一個怒罵“放屁!”一個高喝:“叛徒受死!”同時展動身形衝向周旋。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周旋心知再無轉圜可能,頓足重重歎息,朝飛絮深深瞥上一眼,無奈地掉頭遠遁……
二、押解回京
彎彎曲曲的巷子,不知何處才是盡頭。從入口望去,淺綠深翠繡滿青苔的磚牆,歲月時光磨出了凹痕的石板路,散發著幽深的氣息。
巷內很靜,盡管巷外就是吵雜的鬧市,聲浪傳入巷子不遠,似乎便被悄悄吞沒了。
步入這條深巷,會不會連人也同樣吞沒掉?
周旋站在巷口,躊躇著,遲遲沒有舉步。
軍餉被劫已經是三前的事了。三裏,他被光明右使郭德華、護教法王劉富城窮追不舍,直到昨rì,才好不容易擺脫掉二人。
此時的他早換上了平民裝束,頭上戴一頂遮陽鬥笠,肩上負著隻包袱,劍依然懸掛在腰間。一眼望去是個行走江湖的人,又瞧不出確切身份。
這裏是一座縣城,雖然不大,不過有個錦衣衛設立的秘密聯絡處。盡管明知丟了軍餉,回去決不會有好果子吃,他還是來了。
將近晌午,空氣悶焗,曬到身上的陽光十分火辣,但周旋心中卻滿是寒意。
回到錦衣衛後,等待他的,將會是什麼樣的下場?
多年來,他飽受傾軋排擠,如今有了這麼好的機會,恐怕不少人等著要將他置於死地吧?倒不是他跟同僚之間有何深仇大恨,隻是不幸遭到皇帝疑忌,打入另冊而已。
爭權奪利的事放到哪裏都不會少,世上向來不乏落井下石的人。
也許一走了之,能夠保住ìng命,可這種不負責任的行徑,他實在做不出。那樣即使活著,又有什麼意思?
回想起軍餉被劫那晚,跟飛絮等人見麵的情景,周旋內心仍不禁陣陣苦澀。
那晚上如果將飛絮擒住,事情多半不至於壞到這步田地。然而誰叫他偏偏在那種情形下,碰到這個昔rì的戀人呢?兩人本來早應該一起雙宿雙飛的,後來鬧得形同陌路,並非哪個變了心的緣故,隻能造化弄人……
當年各路義軍舉事反元,背後差不多均有一隻大手在推動著,那就是明教。
倘若少了明教密謀策劃,鼓動號召,以及信奉明尊的教徒前赴後繼,舍生忘死向韃子發難,反元大業會不會如火如荼展開,還真的很難。
在當今子朱元璋稱帝前,明教上下眾誌成城,以光複神州,打造一個光明世界為己任。不料自明王韓林兒突然不知所蹤,統率三軍的朱元璋掌握大權,教內開始出現了裂痕。部分教徒懷疑明王為朱元璋所害,由於查無實據,加上朱元璋雄才大略,戰功卓著,深得將士們擁戴,不得不隱忍下來。待到朱元璋登上了帝位,雖以“明”為國號,用的卻是儒家禮法建朝立國,終於導致教內完全分裂。
劫走軍餉那些人,正是對朱元璋心懷不滿的教徒。聖女飛絮則是他們重新擁立的首領。
周旋從軍時恰值年少,滿腔熱血的他深受明教宗旨鼓舞,入教後曆經一番際遇磨礪,竟然成為年紀最輕的一位護教法王。教中兩派分道揚鑣,他選擇了追隨朱元璋。平心而論,究竟有幾分認可朱元璋的做法,怕是連自己都不清楚。他不願看見大好形勢因內哄橫生波折,乃至前功盡棄,於國於民著想,站到朱元璋一邊更為有利,這一念頭則確是出自本心。
他從來沒忘記過自己是個明教徒,也不認為朱元璋已經背叛了明教,雙方僅僅意見不合罷了。對教中故友舉起屠刀,他無論如何辦不到。那晚要是早知老薑幾個的身份,出手肯定不會那麼狠。
朱元璋對他慢慢失去了信任。不清是猜忌之心rì重,還是看出他對飛絮等人顧念舊情?
這些都不重要了。飛絮他們這回下了狠手,劫走前線數十萬大軍的軍餉,他身為監軍,難逃罪責,返回錦衣衛純粹打算報個信,讓朝廷盡快采取行動,此外不敢抱任何奢望……
在巷口靜立片刻,周旋終究邁出了腳步。漸行漸深,幾達巷尾,一扇黑漆緊閉的門前,再次止步。
篤!篤!篤!敲門聲,於沉寂的巷內響起,或長或短,反複數次。那扇門吱嘎回應,緩緩打開。
門後站著的,似是個屠狗殺豬的市井之徒,袒胸露膊,腆著個滾圓健實的肚腩,一溜黑毛自胸口爬到肚臍,瞪著那雙跟門神有得比的凶晴,滿臉疑惑。
周旋亮出了錦衣衛官身的牌子,那人頓時變得恭敬起來,躬身讓周旋入內,關上門後邊在前麵引路,邊道:“不知是哪位大人駕臨?”
周旋摘下鬥笠,道:“胡屠夫,是我。”
那叫“胡屠夫”的人一怔,道:“是……是周大人,周大人怎地來了?”
周旋答了句:“進去再。”
穿過前庭院,周旋隨胡屠夫去到廳屋。兩名漢子正坐在椅子上閑聊,見到周旋,均現出意外之sè。
胡屠夫眼珠子一轉,道:“周大人稍待,我去稟報林長官,請他前來拜見。”不等周旋答應,便匆匆去了。
那兩名漢子神sè古怪地站起上前行禮。周旋認得他們,一個叫陶傑倫,長得瘦幹jīng實,又被喊作陶石猴。另一個叫周哲,因練鐵頂功腦殼像打翻的油瓶,又被呼為周和尚。當下跟他們敷衍了幾句。
沒隔多久,胡屠夫陪同這裏的長官返回廳中。胡屠夫本名胡俊傑,“屠夫”二字不用也是綽號。而那長官隻是一名旗,級別遠比周旋低,負責這一帶的事務,全名林彥斌,同樣有個綽號叫林大嘴,一張臉倒有半張讓嘴霸占掉。
林大嘴目光閃閃,打量周旋一眼,這才抱拳躬身道:“卑職參見周大人。”
周旋抬手示意免禮,沉吟著,道:“林大嘴,事情緊急,我就不廢話了。我奉命監押一批軍餉開往前線,三前在附近途中,不幸中了逆賊飛絮等人的埋伏,自統兵將領馮坤以下皆力戰身亡,軍餉落入逆賊手裏。這次來,是向朝廷報知此事,並設法盡快采取措施,將軍餉奪回。”
林大嘴幾個聽後滿臉驚訝,相互間偷偷交換了個眼sè。
周旋沉聲道:“現在你等暫且歸我指揮。林大嘴,你速速派人回京向鎮撫大人請示。同時差人通報周邊府衙駐軍,要他們封鎖各處關隘通道,搜捕可疑人等,千萬不能讓逆賊帶著軍餉順利轉移。一旦發現逆賊蹤跡,軍餉不難失而複得!”
林大嘴像沒聽到一樣,不見任何反應。
周旋眉毛一挑,道:“林大嘴,你可有異議?”
林大嘴歎了口氣,從袖子裏取出一筒紙卷,托在掌上道:“鎮撫司有令:百戶周旋,隨軍監押軍餉,其間如有擅離職守,失卻軍餉之事發生,見之者可立將其拿下,押解回京,若敢反抗,格殺勿論。”
他將卷子遞至周旋麵前,道:“周大人,你自己看看。”
周旋心往下一沉。他早就察覺林大嘴等人態度異常,正暗自起疑,萬萬沒想到,鎮撫司竟下達有這樣一道命令!接過那張手令迅速掃了一眼,上麵白紙黑字,印章齊全,果然與林大嘴所講一模一樣。
鎮撫司什麼時候有了未卜先知的本事,料到他會擅離職守,甚至失卻軍餉?
他每一次任務後麵,會不會皆有一道差不多的命令,發到各地錦衣衛手中?
這恐怕才是唯一得過去的解釋。
一時之間,周旋不知是憤怒,是悲哀。
錦衣衛前身乃朱元璋的親兵禦用拱衛司,負責朱元璋的安全事宜。朱元璋威權rì盛,錦衣衛漸漸與軍隊脫鉤,成為監視糾察臣民的dú lì機構。這些年來,行事越來越yīn狠毒辣,或迎合上意,對大臣構織羅陷,或邀功請賞,隨意捏造罪證誣害無辜。周旋對此頗為反感,不願同流合汙。如今那些個同僚,居然卑劣到了用這種手段對付自己人,簡直成了一頭胡亂咬人的瘋狗,哪裏還剩半分當初為君分憂,為國靖宇的本意?
他木立半晌,將手令還給林大嘴,道:“林旗官,你待如何?”
林大嘴顯得很是為難,道:“周大人,上命難違,我等不敢用強,還請大人配合,一同返回京城。”
周旋道:“餉銀被劫的事,你打算怎麼處理?”
林大嘴遲疑道:“上麵對這個沒作交代,想來不歸我們管……”
見周旋麵sè一沉,他忙改口道:“但大人所言極是,屬下會照大人意思立即命人去辦。”
周旋點頭道:“那樣最好。”
他轉頭望向門外庭院,自嘲地一笑,淡淡道:“你們放心,我會跟你們回京城的……如果想走,就不會來了。”
這話令林大嘴幾個暗暗鬆了一口氣。
林大嘴他們也僅僅是鬆一口氣而已。
雖然周旋答應了隨他們回京,但押解途中可會突然變卦,真是件隻有知道的事。他們不可能完全放得下心。
是“押解”,連他們都覺得有點抬舉自己了。與名震下的周旋相比,他們幾個充其量不過是群魚兒蝦毛,倘若周旋決意離開,即便全搭上命也未必攔得住。先繳了周旋武器,戴上鐐銬?這種激怒周旋的舉動想想可以,是萬萬不能出口的。
林大嘴手底下有十名力士,平時分派周邊各地執行任務,據點剩下的人不多。按鎮撫司下達指令時的態度,就算林大嘴將手下全部召回,一起看押周旋返京,那也合乎上意。可他既要依照周旋意思安排人手報信,又生怕人多了惹得周旋不快,盤算了一下,幹脆連他在內,共四個跟周旋見過麵的人得了。就指望周旋話算話,別難為他們。
林大嘴心知鎮撫司要緝拿周旋,這件事充滿蹊蹺,不敢拖延。第二四人便與周旋一道,起程前往京城。
一路南行,途中曉行夜宿,速度不算慢也不算快。林大嘴幾個算是做足了恭順樣子,處處皆以周旋為先。落在旁人眼中,隻道是五名鮮衣怒馬的緹騎,誰會想到裏麵正有個被看押的囚犯?
路是曾經走過的路,人卻成了待罪之人。周旋思緒有不盡的紛亂……
越靠近南方,人煙越是繁華。桑田村落,男耕女織,一片其樂融融景象。港埠城市聚集南來北往的販客行商,貨物林林種種,百業興旺。一幕幕百姓安居樂業的情景,讓周旋為之欣慰,愈發深信當初的選擇沒有錯,付出的一切都很值得。可朝中勾心鬥角的黑暗,以及揮之不去的死亡yīn影,又糾結著充塞胸臆,令他幾乎透不過氣。
沒有人真的不怕死。然而生與死之間,往往有著諸多考量。有時候選擇了麵對死亡,未必就痛苦;選擇了苟且偷生,也未必快樂。
明知必死無疑,仍飛蛾撲火,在周旋內心深處既出於一份責任,一種擔待,另外尚有一點不屈,一股憤懣吧?
最近幾rì氣晴和,路上甚少有耽擱的時候,轉眼行程過半,不出意外,抵達京城將是數rì內的事。
路上周旋總是一馬當先,林大嘴幾個跟在後麵若即若離。馬鈴隨著翻動的馬蹄叮叮作響,打不破五人行進中的沉默。
午後,山野古道。
這是一條近路。路程縮短了,但也比大道荒僻許多,甚至連行人都沒看見幾個。
林大嘴他們嘴上不催,心裏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飛到京城,選的路自然越短越好。周旋連死都沒放心上,更不會計較他們這點機心。
前麵忽然傳來了人的笑聲,話語粗豪,七嘴八舌的人數還不少。不久一座由竹木混搭而成,建在路旁的茶寮出現五人眼前。一群鏢客快將位子坐滿,四輛鏢車橫放於茶寮邊上,所插旗號繡著個大大的“蛟”字。
林大嘴抹了把汗,望望rì頭,猶豫一下道:“大人,去喝碗茶,歇歇再走,可好?”
周旋兜轉馬頭,領著四人奔向茶寮一側。茶寮周圍頗為開闊平坦,茵茵綠草似鋪了層軟毯,合著幾棵大樹參差成蔭,在這大熱裏倍顯清涼怡人。
五人下了馬,往樹上係好韁繩,進入茶寮。那些鏢客本來無拘無束,此時話的聲音一下停頓,對五人錦衣衛的身份無疑心存忌憚。
周旋目光掠過,眉頭忽地微微皺起。
那些鏢客人數不算多,鏢師加上趟子手三十七、八個。另有兩名男子衣著與鏢客不同,一個跟鏢師坐在一起,想必是雇主;一個坐在角落裏,身形佝僂,須發半白,殘舊的衣裳縫補出片片斑駁,是乞丐也不為過,不過比起乞丐來又要幹淨一點,長凳上緊挨著隻包袱,應該是個路人。
周旋的目光就落在這個人身上。
茶寮裏已經沒有夠讓五人坐下的座位,那些鏢客挺識相,一名為首的鏢師道:“官爺來了,夥計們擠一擠,給官爺讓讓座。”
鏢客當中多有兩三人占了一桌的,稍為張羅,騰出兩張桌子。
林大嘴幾個大搖大擺過去坐了,見周旋停步不前,林大嘴問道:“大人,怎麼了?”
周旋遲疑著搖了搖頭,也去坐下。
開茶寮的是對老夫老妻,寒磣模樣與這寒磣營生,於荒山僻地倒相得益彰,被五人一身虎皮鎮住,無須開口吩咐,趕緊把茶水連同豆幹酸菜之類的食奉上。
林大嘴扯起官腔,和那名為首的鏢師有一搭沒一搭聊了起來,不一會便摸清底細。其實單看鏢車上的旗號,就不難猜出這些鏢客的來曆。大明治下,逃得過錦衣衛耳目的事情能有幾樁?何況這麵旗子在武林中可謂大名鼎鼎。
“江東三蛟”不僅僅是江東的三條蛟龍而已。自打豎起鏢旗,師兄弟三人大江南北縱橫多年,走的鏢無論活人死物,從未失手。這麵旗子不知教多少窮凶極惡的匪寇盜賊,命歹的飲恨當場,命好的抱頭鼠竄。
老大成連傑,綽號“毒拳刁手”,練就一身難學難jīng的蛇形拳,外加一條連環鐵鏈。
老二李子丹,綽號“枝上猿”,輕功卓絕,兵器是一根棍子,合起作齊眉短棍,擰開又變成三節棍。
老三甄龍,綽號“殘刀”,鐵橋鐵馬硬功非凡,平素交手不愛使用武器,若是不得不用,一把刀猶嫌太多,半把刀足夠。
三人所創鏢局以“蛟龍”為名,江湖中人圖方便氣派,多把他們合稱“江東三蛟”。這趟鏢保一批紅貨北上,正所謂藝高人膽大,同樣抄了近路。
周旋一直默默喝茶,暗地裏將“蛟龍鏢局”的人和那雇主觀察了個遍。
角落裏那老者喬裝打扮雖然高明,騙得了別人卻瞞不過他的眼睛,一眼認出是自己人。易容偽裝跟蹤可疑對象,這類手段在錦衣衛司空見慣。那易容老者多半是在執行任務吧?
成連傑、李子丹及甄龍三個名滿江湖,相貌早有風傳,此時一番印證相差無幾。成連傑年約三、四十,細鳳眼,大鼻頭,高顴削頦,肌肉鼓脹似yù破開衣裳蹦出,難以想像竟是個練蛇拳的人。李子丹三十出頭,麵如剝了殼的瓜仁,長相清秀書生氣十足,惟有當那一對星目轉動,不經意間閃起兩道奪人心魄的寒光,方顯出他的不凡。甄龍又比李子丹略,容貌最為端正,國字臉上劍眉刀眼,鼻直口方,盡管體形高大魁梧,給人的印象反而jīng幹靈活。
三人手下的鏢師、趟子手也全部是些青壯漢子,箭衣短打,jīng神抖擻。
從鏢局的人身上顯然看不出有何異常,周旋更多打量那雇主。最後發現那雇主分明不懂武功,隻衣著華貴一點,是個平常人。
周旋不動聲sè,既然不清楚那易容的同僚意圖何在,權當沒見到好了。
茶寮恢複了先前的熱鬧。錦衣衛的官威能震懾一般百姓,江湖漢子生一股不屈血ìng,尚不足以叫他們噤若寒蟬。
古道沿著山壁延伸入山中更深處。盤踞峭立的山頭陡坡,荒草莽林葳蕤叢生。茶寮內爽朗的笑聲這頭傳出,那頭又若有若無地蕩了回來。一切無不襯托出山間獨具的幽謐。
周旋手裏那碗茶不知不覺快要喝完了。忽地,他的耳根微微抖動,視線有意無意地轉向前路。
隔了一會,“江東三蛟”似乎也聽見什麼,相繼收住話頭,朝他們的來路望去。
角落裏那易容老者這時站起身來,嘎啞著嗓子了句:“結賬。”
沒等茶寮那對夫婦答應,他便拋下幾枚銅錢,提起包袱逕自往外走。
成連傑皺眉道:“夥計們,起風了。風向不明,ā家夥候著。”
林大嘴幾個至此才聽出點動靜。陶石猴奇道:“是支馬隊?怕有二、三十騎。”
“江東三蛟”的手下得了口令,紛紛拿起武器搶去護住鏢車。剛列好隊形,路那邊的馬蹄聲已十分明顯,速度非常快,顯是放開了韁繩縱馬飛馳。
那易容老者受行動起來的鏢師和趟子手阻擋,被迫停了停。周旋瞧在眼裏,不禁又添幾分疑惑。待易容老者順暢走出茶寮,奔騰的馬隊已叱吒臨近,揚起的灰塵中影影綽綽。眾人辯認清楚,鏢局的人暗暗鬆了口氣,林大嘴幾個則喜動顏sè。
周和尚笑道:“是自己人!”
來的人馬約二十乘左右,居然同樣是一隊錦衣衛。
一聲厲喝遙遙傳至:“站住,誰也不許走!”卻是當先一名軍官見有人離開,發話製止。
易容老者本來走得不快,聽後猶豫著,終究收住腳步。
風沙滾滾,卷襲而至,那隊錦衣衛須臾衝到茶寮前麵,分作三股散開,分別堵住大路兩端,抄入茶寮後麵,防止有人逃離。
這等陣勢,令鏢局的人再度略感緊張,放低的兵器又不覺舉起。開茶寮的夫婦倆則嚇得抱作一團,簌簌發抖。
帶隊軍官高聲道:“錦衣衛追捕逃犯,排查可疑人等。爾等是守法良民,就好生配合。若不遵號令,膽敢冒犯官威,一律視作逆賊處置!”
他用手裏的馬鞭一指“蛟龍鏢局”眾人,道:“放下你們的武器,回去坐著,事情一了,自會放行。”
“江東三蛟”當然不會跟官府對抗,但身為老江湖,也不會讓人三言兩語便繳了械。
成連傑道:“收起家夥,都回店裏坐著。官爺不許動,誰都不許亂動,聽明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