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小乖,我們回去了。”那日,雨勢將他跟狗兒淋得濕透,一人一犬奔回家。

“等我喔,我拿布給你擦喔。”品常命令濕漉漉的小乖在庭院等。

他進屋,聽見尚在繈褓中的小弟哭聲很響。

往爸媽臥房走,推開門,還沒出聲,先看見爸媽嚴肅的表情,意識到他們在談論嚴重的事,品常不敢貿然進入。

江太太抱著剛滿月、不停啼哭的小兒子,邊哄邊跟老公說話。

“我不讚成開刀,花在阿常身上的醫藥費太多了,況且醫生說開刀也不保證成功,萬一失敗我們有辦法照顧阿常嗎?可能會癱瘓啊。到時候不隻賠上醫藥費,還要照顧他一輩子。”

“但是不早點開刀,萬一腫瘤一直大下去,阿常可能會失明——”

“早知道當初不該領養他——”

“你怎麼這麼說?”

“老公,我說的是實話啊,那時是以為不能懷孕才……”拍撫不停哭泣的小兒子,江太太無奈道:“要罵我狠心也無所謂,但是,我們年紀都大了還能拚幾年?要留錢栽培阿福啊,花在阿常身上的醫藥費早就超過上百萬了,上次去加拿大的醫藥費就多少?還有最近試的新藥,一個月要兩萬,健保又不補助,這樣下去不行吧?”她歎息。“我們是做小生意的,又不是多有錢的人,如果是億萬富翁我才不計較這些——”

“不要說了,小心讓阿常聽到。”

那時,品常悄悄退出書房,愣愣地走出客廳,走進庭院。

汪。狗兒撲上小主人。舔著小主人濕漉漉的臉。小主人哭了,它努力舔幹他的淚。

江品常當時慌亂極了。

爸爸說,他腦子裏長了不好的東西,要吃很多藥,希望它消失。但是,爸媽沒說,他在這個家,也是不好的東西,他們也希望他消失吧?

他假裝沒事,默默跟腦子裏不好的東西相處。他變得沉默,默默希望變成這個家的好東西。

江品常在知道真相後,一直那麼努力。

高中時,他打工,假日就在建材行幫忙,賺的錢都給爸媽。去建材行工作,跟老板到客戶家中幫忙油漆、清運廢棄物、搬運建材。做的都是粗工,手掌常磨破長繭。但他毫無怨言,他想,這是唯一能報答養父母的方式,他們不知道,他已經明白自己是這個家的寄生者。他不要成為他們的負擔,他要賺很多錢給爸媽。

唯有如此,他在這個家,才能住得心安理得。

不好的東西,隻要有用,就有被留下來的必要,是不是?

他跟弟弟也一直很好,隻要做個好哥哥,雖然不是爸媽親生兒子,但爸媽會因小弟的關係也疼愛他。每次家族旅遊,他都體貼地拒絕參與,自願留下來顧家。某年暑假,爸媽計劃三天兩夜的旅遊,要去墾丁。他借口要打工,不參加,小弟竟因此發了很大的脾氣,氣到拒絕旅行。

最後還是他設法安撫住弟弟。那次墾丁之旅,讓品常意識到小弟有多愛他,他感動著,真心喜歡單純的小弟。直到他離開那個家為止,品福都不知道,他們根本不是親兄弟。

他對小弟好,跟小弟感情親密。他不追問身世,假裝不知道,以為這樣,就能在這個家安然度日。沒想到十九歲生日那天,媽媽到他房間,主動說出真相。

“阿常,你已經長大了,媽覺得有些事,該讓你知道。”

他一直逃避,但這天,還是來了。

媽媽給他一張報紙剪下的照片……

第二天,他悄悄離開養父母的家。

江品常不會原諒那個拋棄他的女人。

而今,每在頭痛時,江品常會把那張照片拿出來,反覆檢視。他的身體,便是這個女人給的。生下他,但棄之不顧。

照片中,穿黑色套裝,短發幹練的削瘦女子,在講台演講,這就是他親生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