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經過長久的跋涉與想念,絕非為了這樣疼痛的相見啊!他心疼著,卻也知道茫然的心疼並不是最科學的選項。他住在梁家的房子裏,悉心地為林徽因調養身體,如同在完成一個細致艱深的哲學課題。
對於他真心喜愛的人和事,他似乎總有用不完的耐心和決心。
在西南聯大教書期間,金嶽霖曾有一次差點兒就把自己“交待”出去了。那一天,敵機又來轟炸,空襲警報漫天作響,人們紛紛躲避,亂作一團。而我們的金教授正在執行為自己製訂的計劃:上午不見客,不幹其他事務,專心讀書、寫作。正是因為思考問題太過投入,居然沒聽到空襲警報,兀自在宿舍裏巋然不動。等到警報解除之後,大家火急火燎地跑回廢墟裏去找人,一見當時的情景,不由有些哭笑不得:他提筆而立,呆若木雞,對於之前發生的事情一無所覺,“生命介乎無幸而免之間”。
就是這樣一個總忘了自己也會有危險的人,卻會定時定期出現在林徽因病榻前,哄她吃東西,陪她說話,為她講一些有趣的事情提神。旁人或許在驚歎感慨,而他卻自顧自地做好要做的事,就仿佛這已是他的生活。
“金爸,金爸,你看,這花漂不漂亮?”小小的再冰和從誡一頭大汗地從外麵跑進來,手裏舉著不知從哪裏采來的野花。紅紅綠綠的一大捧,散發著雜亂卻清香的氣味。
金嶽霖的眼睛和嘴角立即彎成了歡喜的弧度,手一抄,就抱起了從誡:“好看!來,拿去給媽媽。媽媽聞了花香,就不痛了。”
孩子們一聽,爭先恐後地把花捧到媽媽麵前,就仿佛這恬淡的花香真能解除母親的病痛。你或許會感動於這幅溫馨的畫麵,可晚年的梁從誡回憶起來,語氣間卻總是帶著一股難言的傷痛:他們都說她是美女、才女,可在我的記憶中,她就是個病人。
她一直在生病。那個習慣了由她來主導的家裏,總是彌漫著一股可能要失去她的恐慌。
一個人能呈現出什麼樣的狀態,取決於他願意做出什麼樣的姿態。病中的林徽因卻全無久病纏身的頹廢之氣,相反,倒因為那些掙紮與著急的動作而越發生動起來。她想要做的事情太多,操心的事太多,根本沒辦法停下來。對於梁思成和林徽因,日子總是不夠用的。
金嶽霖近近地看著她,心疼著,用他的方式忙活著。他又開始養雞,隻不過這次不再是為了他那個奇特的愛好。從國外留學歸來、接受過西式教育、一口流利的英文說得連外國人都嫉妒的金嶽霖,居然喜歡養鬥雞。而且還跟他的鬥雞同桌而食,鍾愛異常。
他在李莊養雞,是為了給林徽因調養身子。他像個心慌的孩子,每天都在盼著他的雞趕快長大,這樣就可以給徽因補身子了。
然而,生命這回事,畢竟不是能以人力為轉移的。在流離困頓的生活中透支了生命的林徽因,早已是一朵走向衰敗的花。怎麼看,都帶著一股絕望的靡豔。偶爾的停滯與舒緩,也不過是枯萎前最後的絢爛,失去了從前嬌美的顏色。梁思成也好,她的一雙兒女也好,金嶽霖也好,都不能阻止她離開的腳步。她的剛烈傷害了她的健康,他們,所有愛她的人,都隻能徒勞地歎息垂淚。
林徽因離開的時候,金嶽霖淚流不止,像是身體中的一部分死掉了一樣。這麼多年了,從相識到相別,二十多年的時光,八千多個日夜,他已經習慣了跟在她身邊,像是每天都需要呼吸一樣。
而現在,她走了,他一時間失去了呼吸的步調,連生活都似乎淩亂了起來。他沒有刻意去堅守什麼,卻又堅守了一生。他在自己的世界裏,不聞不問、不管不顧,旁若無人地珍重著自己的感情,珍重著對那個人的想念,直到他也離開。
許多年後,時移事異,時間把一切都變得老邁無比。問起那段綿延了半個世紀的感情,白發蒼蒼的金嶽霖依舊搖著頭不肯說。“對不可說的,要保持沉默。”他的沉默,在那些雜亂的聲音裏突顯的不是矜持,而是真誠。
梁家的客廳一如既往地敞開著歡迎他,可惜,他已經沒有了在這裏歡欣快樂的力氣了。那書桌,好像有點陳舊了;那窗子,好像不那麼亮了;那花瓶,居然有了輕微的裂縫;門前的那株老樹,新冒出的葉子怎麼是濕漉漉的暗黃色的?
這些,都是在什麼時候發生的呢?怎麼會沒有人注意到?
金嶽霖又一次困惑了。
世界沒變,是人情變了。
而他,已不再是民國的金嶽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