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多年後,看到一個跟當初的自己那麼像的年輕人,沈從文不由自主地多了些過來人的憐惜。
那一年,蕭乾隻有二十歲。他生命中最奇妙的機緣緩緩拉開序幕,他歡喜而激動,毫無防備與抵觸地走進了命運設下的圈套。被他視為“傳奇人物”的沈從文,從此就走進了他的生活,亦兄亦師,對他的一生造成了不可忽視的影響。
這個已經名滿天下的大作家親熱地稱呼他為“秉乾弟”(蕭乾原名蕭秉乾),不但毫無架子,還手把手地教他寫作,並且帶他走進自己的朋友、生活圈子。沈從文在北平安家的那幾年,是蕭乾一生中最難忘的美好時光之一。他頻繁地出入於沈從文在達子營的家,幾乎把那裏當成了自己的家。那個叫作“達子營”的地方,成了蕭乾的福地,他的文學夢就是在那裏漸漸規劃出了期望中的形狀。他開始真正地明白什麼是寫作、什麼是文字、什麼是有思想的好作品。
即便是許多許多年後,蕭乾依然能記得他問過沈從文的一個問題:“你為什麼要寫作?”
而沈從文的回答也同樣讓他刻骨銘心:“因為我活到這世界裏有所愛。美麗、清潔、智慧,以及對全人類幸福的幻影,皆永遠覺得是一種德性,也因此永遠使我對它崇拜和傾心。這點情緒同宗教情緒完全一樣。這點情緒促我來寫作,不斷地寫作,沒有厭倦。隻因為我將在各個作品各種形式裏,表現我對於這個道德的努力。人世能夠燃起我感情的太多了,我的寫作就是頌揚一切與我同在的人類美麗與智慧。若每個作品還皆許可作者安置一點貪欲,我想到的是用我的作品去擁抱世界,占有這一世紀所有青年的心。生活或許使我平凡與墮落,我的感情還可以向高處跑去;生活或許使我孤單獨立,我的作品將同許多人發生愛情和友誼。”
這個難忘的答案,成了蕭乾文學道路上一條最重要、最珍貴的寫作哲學。而唯其珍貴,才顯出來日的蒼涼與悲哀。
一切苦難之地,皆是我的戰場
“從文,都說君子不奪人所愛,你搶了振聲的高徒,他都沒有意見嗎?”
那一日,太太的客廳裏,我們美麗的太太林小姐笑著調侃沈從文。
沈從文也不介意,回頭看了蕭乾一眼,目中盡是得意之色。
“你們以後也可以常去朱光潛家串串門。他那兒有個讀詩會,雖然剛辦了不久,但是,看樣子,每個月總是要辦上一兩次的。他們在慈慧殿那邊。”說到這裏,林徽因笑起來,“說來也巧,他那兒也是三號。孔子不是說了嗎,‘不學詩,無以言’,你既然打算在寫作這條路上走下去,多讀讀詩總是有好處的……”
那是一個很美妙的下午。妙語如珠的女主人,舒適融洽的氛圍,一個新敞開的世界的大門……二十三歲的蕭乾,借由沈從文的引薦,將要走進一個“閃光”的圈子裏。他已從沈從文那裏學到:沒有天才,也不要相信天才,要“學”,用心地、努力地、耐得住寂寞地學。而現在,他知道,他馬上就要進入另一個“學”的新境界了。
而蕭乾也確實沒有辜負沈從文的苦心。他寫得越來越有狀態,並且很快就成為京派作家中的年輕實力戰將。
這對特殊的朋友、師徒,成了文壇上的一個佳話。一個愛才並大力提攜,一個不負厚望、投桃報李,沒有功利、不為虛名,幹淨、純粹,讓人覺得無比溫暖。
蕭乾無疑是幸運的。他雖然度過了苦澀的童年,卻在邁向社會的初始,就遇到了對他恩賞有加的恩師和朋友。他始終勤懇努力,並且沒有浪費他的天賦,終於走上了他期望中的道路。
沈從文教會了他寫文章,他也忠實地傳承著他作文的精神。可是,再相契的師徒也會有不一樣的人生。沈從文一生都在固守“鄉下人”的那個田園牧歌式的迷夢,而蕭乾卻有更遠、更複雜、更艱難的路要走。
他除了是個作家,還是個記者。他的筆,不隻屬於他自己。
1939年,蕭乾人生中的另一個重要轉折點施施然來了。他沒有準備,卻已經有能力對這個陡生的“變故”持有一份泰然的平靜。他一路逃難流亡,背井離鄉、親曆時艱,也曾過著隻靠師友周濟度日的困窘生活,早就不是那個見到林徽因會害羞的稚嫩青年了。眼看就要步入而立之年,他的作為,已是他的獨舞。
這一年的夏天,蕭乾收到了一封來自大洋彼岸的信函——英國倫敦大學東方學院邀請他去該院中文係任講師。這所學院曆來邀請的中國教師,都是在中國很有影響力的人物。而蕭乾之所以得到邀請,是因為在該係任教的舊識於道泉先生的推薦。
這個貧苦出身的孩子,無依失恃,在生活的百般刁難中孤單地成長,走得比別人辛苦,卻最終比很多人走得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