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身上,刻骨地體現了中國知識分子的矛盾與糾結:既希望以一己之才識能力救國利民,又擺脫不了整個群體共性的率真與耿直。於是,就常被流俗所傷、被世情所不容。主動選擇、被動拋棄,皆因一身傲氣。
他是這個客廳裏走出來的『達官』,卻始終成不了嫻熟玩弄政治的『貴人』。他起於才情,傷於秉性。從本質上說,他更容於這個客廳,而不是政壇。所以,他走得越遠,就越牽掛想念昔日的朋友,卻隻因道不同,最終走向了不同的命運與結局。他不悔,卻遺憾。
公道的熱血書生
“公超,這次我可沒說話,都等著你說呢,你怎麼還是盡吃菜?”林徽因一邊張羅著上菜添飯,一邊打趣葉公超。
飯桌上的客人們忍俊不禁,都笑了起來。
葉公超也想笑,奈何嘴裏正忙,隻能含含糊糊地說:“林先生什麼時候這麼小氣了?”
林徽因笑眯眯地說:“現在跟你說話的是女人,不是先生。”
關於這件事,還有一個有趣的段子。
某次聚會上,葉公超一言不發,一個勁兒地埋頭苦吃。同桌的楊振聲教授覺得奇怪,遂問他說:“公超,你怎麼盡吃菜?”
葉公超不答,隻指指對麵的林徽因。不用說,林徽因正在口若懸河地說話,別人都插不上嘴,隻有聽著的份兒。正如林徽因唯一的女性朋友、美國學者費慰梅所說:“老朋友會記得她(林)是怎樣滔滔不絕地壟斷了整個談話……話題從詼諧的逸事到敏銳的分析,從明智的忠告到突發的憤怒,從發狂的熱情到深刻的蔑視,幾乎無所不包。她總是聚會的中心和領袖人物。”
有林徽因在的地方,是聽不到別人的聲音的。這早就不是什麼秘密了。被葉公超這麼一調侃,倒成了一個饒有興致的典故了。
如今林徽因拿來“堵”葉公超,知道這個段子的人都會心地笑了。一來一去這麼“攪和”了一番,飯桌上本來略帶點傷感的氣氛立馬就活躍起來了。
在這亂世中,留著一條性命,做自己喜歡的事,假期時與朋友們聚一下,談天說地、肆意暢聊,簡直是天下最好的日子了!
葉公超吃好喝好,不由心滿意足,感慨道:“唉,下次再吃到徽因做的飯,可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嘍!”
梁思成笑著接口道:“你隨時來,我們隨時歡迎。大廚的樂事,可不就是食客愛吃嗎?”
客廳裏的人又大笑起來。對他們這群人來說,這兩年多的變動實在是太大了。離開了從前熟悉的環境,離開了太平無憂的治學生活,一路奔逃,被戰爭的大手無情地推搡著,踉蹌慌亂地來到了這遙遠的南方,滿眼陌生。如果沒有這些舊友的陪伴和安慰,他們要靠什麼來撐過這些晦暗不安的日子?
他們這次聊天的主題是葉公超馬上就要去完成的一個“壯舉”。
事情要從一件稀世珍寶說起。
清朝道光年間,陝西岐山縣董家村一個叫董春生的農民在自家的地裏,挖出了西周重器毛公鼎。在此後的數十年裏,毛公鼎屢次易主,最終在民國時期落到了當時擔任北洋政府交通總長的大收藏家葉恭綽手中。
葉恭綽是葉公超的叔叔。葉公超父親去世得早,是這位叔叔把他養大的,感情非同一般。就是這種關聯,把葉公超直接卷入了這個事件中。
抗日戰爭爆發後,上海淪陷,葉恭綽遠走香港避難。臨行前,他把珍藏的七箱珍貴文物寄存在公共租界英商美藝公司的倉庫內,其中一箱就是毛公鼎。
沒想到,葉恭綽的姨太太潘氏為侵吞財產,竟向日本憲兵隊透露了毛公鼎藏在上海的消息。
毛公鼎危矣!
葉恭綽得知消息後,心急如焚,趕緊致電在西南聯大任教的葉公超:“美國人和日本人兩次出高價購買毛公鼎,我都沒有答應。現在我把毛公鼎托付給你,不得變賣,不得典質,更不能讓它出國。有朝一日,可以獻給國家。”
對某些人來說,“獻給國家”永遠都有一種致命的吸引力。熱血的葉公超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並且決定隻身由昆明前往上海護寶。他知道這一去危險,卻又不得不去。
於是,便有了這一次的餞行。
其時坐在梁家客廳裏的葉公超,以及在座的所有人,都想不到這件事情會走向何方,更想不到這件事直接刺激葉公超作出了日後的抉擇。
他們早就習慣了告別和重聚,久而久之,餞行時的傷感就淡了許多。雖然不得不東奔西走,但是,總會再見麵的。這不過是一次普通的“暫別”,等事情了了,他們又可以像現在這樣聚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