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講故事的人出現了——王小妮(1 / 1)

一本新奇的書

先睹為快的害處,是隻能讀到《亂時候,窮時候》的電子版,真的很影響閱讀感受,讀者有福,能看到實體書。

《亂時候,窮時候》的著作者薑淑梅七十六歲了,而她學會寫字已經是六十的時候。如果隻計算識字和寫字的時間,十六年,正好是一個剛剛準備進入社會的涉世不深的大學畢業生吧。薑淑梅靠這十六年的學習,卻獲得了寫一本書的動力,希望更多的讀者能閱讀到這本真正處女作中的諸多閃光處,這光澤都來自日久彌長、悲苦絢麗的生活本身。

民間記錄的意義

民間的記錄在中國始終缺乏。從曆史學者到普通百姓,多習慣信任“正史”而輕視“野史”,似乎正史必字字確鑿,野史定荒誕無據。因為有那一貫逾越千年的正統思維的掌管規範,它當然也就先天地掌控了一切舊時舊事的獨一的、權威的發布權。而它記錄的都是皇族更迭的榮耀、你奪城我拔寨的大事件,平凡的芸芸眾人如細沙入水,被恢宏巨製的大曆史過濾得幹幹淨淨,書本上的曆史和真實的民眾完全無關,前者一副鐵麵,少有溫度,後者螻蟻般各自鮮活生動的記憶,似乎都可以忽略。

薩特在他的長篇隨筆《占領下的巴黎》中說到“肉眼的視野更廣闊”,他舉一張照片的例子:

一個膀圓腰粗的德國軍官在塞納河畔舊書攤上搜尋,攤主是個留胡子的法國小老頭,正用冷漠而憂傷的眼光看那德國人,而德國人顯得得意揚揚,他的身體都快把法國小老頭擠到取景框外麵去了,照片的文字說明是:“德國人褻瀆了從前屬於詩人和夢想家的塞納河岸。”

薩特說他沒認為這照片是假的,可這不過是一張照片而已,轉而他強調“肉眼的視野更廣闊”。如果調整取景框,可能傳達出的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任何取景框都不能替代和規定人的真切的感受。作為產生了《史記》這樣著作的族群,過去了兩千年,人們才意識到這種長久的被扭曲的缺失。近些年多了有意識的民間記錄者,這個覺醒才開始把真實生活的各個細微部分注入大曆史,使它豐富充盈生動起來。

現在我們終於獲得了薑淑梅老人的肉眼和耳朵,得以分享她親曆的年代裏人世間的最末梢了。

認字寫書就是生活本身

六十歲才開始學寫字,七十多歲才開始出書,這足夠傳奇的。而我更看重的是這種純粹的民間書寫傳達出來的文字、知識、文化原本的意義。

中國人喜歡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這些足夠“勵誌”的詩詞楹聯,橫跨多少時代通行無阻,表麵看我們真是崇尚文化,而這個崇尚的真正前提,看重的恰恰是懸梁刺股苦讀詩書之後的目的,它直統統全無掩飾地通向最實際的用途,求升官、圖生存的必然階梯。讀了書而不去求功名的,古人封他隱士,暗自期待這無用的人有一天會醒悟出山,而不是“浪費”掉一肚子的詩詞歌賦道德文章。

在二○一三年,我們正像遇到一個偶然現身的隱士一樣,碰到了也許會被寫它的人徹底深藏、永不為人所知的一本書。

講故事的人出現了

過去常聽很多人回憶家中的老人,說某某很會講故事,某某肚子裏裝的奇人怪事可多了。現在人們開始意識到“口述曆史”的重要,才給這個真正存留在民間的口頭的源流一個稱呼。類似的視頻已經有了,而《亂時候,窮時候》是我見到的第一本純正的“聽老人講故事”的出版物。可以想象,類似的講故事的人將越來越少,因為他們存在的鄉土已經麵目全非,他們也許成了最後的講故事的人。

現在讓我們安靜下來,翻開書頁,聽聽薑淑梅老人的故事。

二○一三年六月六日,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