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學生裏,薑淑梅同學年紀最大,學齡最長,她芳齡七十六,學齡十六年。
我的學生裏,薑淑梅同學對我最好,今天拿來剝好的鬆子,明天遞來削好的蘋果,總笑吟吟的:“俺給老師送禮來了。”
她是我娘。
娘以前認得幾個字,不會寫。二舅辦小學的時候,娘五六歲,姥姥跟二舅說:“讓她到學校玩吧,別掉坑裏就行。”學校就她一個女孩子,她隻能自己玩。雖說不會寫,國語課本的前幾課,她現在還能背下來。因為戰亂,上學的路剛剛開始就斷了。
娘羨慕讀書人。作為她的女兒,我一直生活在她的羨慕裏,上小學,上中學,上大學,工作。因為娘的羨慕,我偷了很多懶。隻要我在看書寫字,娘就認為我在做正經事,頂頂重要,她不聲不響把家務活兒全包了。因為娘的羨慕,我成了懶丫頭,好些年都不知道疼惜她。
上小學的時候,她做飯我燒火,她說:“人家都說你作文寫得好,俺聽聽中不?”
我樂意給她念作文,等著誇獎。
聽完作文,她停下來看我:“老師誇你寫得好了?”
“嗯。”
“俺看不咋的,沒勁。你自己看呢?”
我不大高興,說:“我看挺好的,老師都表揚我了。你不懂。”
娘說:“俺是不懂,可寫文章總得有點兒勁吧?你這個沒勁。”
等我上了中學,再給娘念作文,她點頭的時候多了,說:“這個有點兒勁了。”或者說:“這個有勁。”
那時起,對娘我不再小視,她的判斷是對的。
一九九六年九月下旬,我到魯迅文學院作家班讀書。爹娘隨後從家裏出發,坐汽車回山東老家。路經秦皇島時發生車禍,爹當場身亡,娘就在現場。我能想出娘的悲傷和絕望,但她把悲傷和絕望都留給自己,堅決不讓人通知我,僅僅通知了我丈夫。
朋友泄露消息給我時,已是事後十多天。難過之餘,我最擔心的還是娘。電話打到秦皇島,丈夫說娘還好,很剛強,已經回家了。娘逼著大家吃飯,買了好幾種常用藥,給大家去火。他還強調,娘不告訴我,怕的就是耽誤我學習,叫我千萬不要回去。
我屈從了,但放心不下,想到娘就淚濕眼睛。
有一天我正在寢室看書,同學打開門說:“愛玲,看看誰來了。”
門口站著我的白發親娘!
我奔過去抱住娘,娘也用力抱住了我,我們都沒讓自己流淚。
平靜下來,娘說:“俺想通了,你爹去世了,俺得好好活,俺還有六個孩子呢。俺整天難過,俺的孩子不是更難過嗎?”
娘告訴我:“你爹去世後,俺的孩子都長大了,懂事了。你二哥平常最粗心,想拴他一會兒都拴不住。現在趕都趕不走,半夜出車回來,也要到俺的屋裏坐一坐。”
娘一再叮囑:“像看書一樣,把這一頁翻過去吧。翻過去就不要再翻過來,沒用。安心學習,記住了嗎?”
娘瘦多了,但我看得出,被不幸擊倒的娘已經站起來。她需要支撐和傾訴,我們便在宿舍、在校園、在公園裏嘮。她的一個想法就是學認字和寫字,記些有趣的舊事新事供我處理。
偶爾,有同學或朋友來房中海闊天空地侃,娘坐在一邊靜靜地聽。我有些於心不忍,人家走後,娘卻很高興:“俺就是喜歡聽有文化的人說話,人家說的話就是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