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建議:“那就聽一次課吧,大作家講課更有意思。”
娘連忙擺手:“不行,人家講課哪能隨便聽?”
征得學校同意,在我們的簇擁下,虛歲六十的娘走進作家班的課堂,坐到我前麵,隻留給我一頭白發。
起初,她一定很緊張,把粗糙的左手張開罩在頭發上。那頭白發雪白雪白,很多人驚歎它的美麗和純粹。坐在一群黑發人中間,她一定覺得自己的頭發太惹人注意,與周圍的黑發太不相稱了,也許還有些自卑。
那次課是蘇叔陽先生講的《電影·文學·人生》。幾分鍾後,娘的手便落下來,一動不動,她的神情一定認真得像個小學生。
下課以後,我們都問她:“聽懂了嗎?”
“聽懂一半兒吧,”娘說,“俺一個文盲,都跟作家一起上課了,這輩子總算沒白活。”
回想起來,娘能夠大器晚成,十七年前的北京之行已經顯露端倪。她一下筆就沒廢話,直接講那些有意思的故事,講故事裏的細節。
我問她為啥這樣寫,她說:“那年去北京,你那些朋友和同學說的話俺都記住了。他們說,人家都知道的事,你廢話少說,要講就講人家不知道的事。”
畢竟在一起生活四十二年,爹撒手而去,是娘很難邁過去的一個坎兒。爹去世以後,娘一夜一夜睡不著覺,安眠藥劑量不斷加碼。大夫嚇壞了,跟她說:“睡不著覺也不要吃了,再吃要出人命了。”
寒假回家,娘讓我多買點兒毛線,說睡不著覺的時候學著織毛褲。沒過多長時間,她就給我和丈夫各織了一條毛褲,還給我織了一件坎肩,織得我好心疼。我再次勸她:“學認字吧,你不是一直想認字嗎?我們都可以給你當老師。”
娘有很多問號:“俺中嗎?歲數太大了吧?要不,俺試試?”
我那時算不上老師,至多是娘的老師中微不足道的一個,身邊的孩子、街上的行人都是她的老師,牌匾、廣告、說明書、電視字幕都是她認字的教材。幾個月以後,她就能讀幼兒故事了,她說:“有些字不認識,一順就順下來了。”
娘的學習生活總被各種事情打斷。沒有了爹,娘就把自己變成一塊大補丁,哪家的生活出現漏洞,她就把自己及時補到哪裏:表弟開小吃店人手少,她聽說了就去打下手;小妹生孩子,她就幫著帶孩子;二嫂病倒了,她又過去照顧二嫂照顧那個家;大家都忙的時候,她同時帶著外孫女和重孫子……
兒子上大學後,娘成了我唯一的心事。
我要接她跟我同住,她不肯,說:“你跟你公公婆婆在一起生活得挺好的,俺去了容易出現矛盾。俺是你親媽,你肯定對俺親。你對俺親,你婆婆心裏能好受嗎?咱得替人家想想。”
在我多次勸說後,二○一○年她猶猶豫豫地過來住了幾個月,二○一一年算是比較安心地住下來。
我跟娘說:“你一輩子都在為別人活,為別人考慮。從現在開始,你要為自己活,為自己考慮了。”
娘問:“咋樣才叫為自己活?”
我說:“喜歡做什麼做什麼,想玩什麼玩什麼。”
娘開始看書,戴著老花鏡看《一千零一夜》。
娘開始唱歌,跟鄰居學了不少新歌。
娘開始學電子琴,《蘇武牧羊》彈得慢慢有了些意思。
我不忙的時候,她常給我講故事,那些故事都有些年頭了,有的以前講過,有的沒講過。每次講完,她都問:“這個故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