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我的學生薑淑梅——艾苓(3 / 3)

我說:“好。”

她囑咐我:“有時間你把它寫出來。”

我說:“好好好。”可是一直有這樣那樣的事,一直沒寫。

娘有些失望:“這麼好的故事,你咋不寫呢?”

“你自己寫唄。”

“俺要是會寫就好了。”

我說:“你咋給我講的,你咋寫出來就行。不會寫的字,我可以教你。你這一肚子故事,不寫出來太可惜了。”

她一個勁兒搖頭:“俺能對付著看書,就謝天謝地了。好多有文化的人都不會寫作,俺哪能學會?”

真正動筆,已經是二○一二年六月未了。好不容易混成專職老師,我趕緊給學生提供筆和紙。第一天寫了幾行字,她連連搖頭:“手不好使了,連一道兒都畫不直,像鋸齒。”

我說:“誰開始寫字都這樣。”

十天以後,她開始驚喜:“做夢也想不到,俺會寫字了,會寫的字越來越多。”

娘最初寫的兩個故事都是聽來的,寫了好些天,有點兒意思,但意思不大。我不能打擊她,她需要的是肯定和鼓勵。我建議她寫自己的故事,闖東北那段我很了解,我讓她從那兒開始。

薑淑梅同學悟性好,這回寫得很順利。她寫一篇,我幫她敲一篇,貼到我博客上,注明作者,作家朋友都說好。也有不合格的,幾件事塞到一篇文章裏,瞎了好素材,我讓她重寫,她嗬嗬笑:“這老師還挺嚴格呢。”我也笑:“對學生必須這樣。”

她不會寫的字,我工工整整寫在一個軟皮本裏。那個本子慢慢成了她的生字本,她經常翻開反複辨認,頁角早就打卷了。

她不會用標點符號。我教過她,她說記不住。看了莫言的幾部小說,她寫的東西有了標點,隻使用三種標點符號:問號、句號和實心點。

她用不慣書桌,說書桌那兒不亮堂。最初寫作的時候,她抱著空果箱,把果箱放到腿上就開寫。現在抱著沙發枕墊,上麵鋪上枕巾。

寫已故親人那段時間,娘說:“你姥娘、姥爺和大舅、二舅,他們好像還在,沒覺著他們不在了。”

我說:“那就對了,他們在你的文字裏複活了。”

娘的最佳狀態是每天淩晨,她說,那時候腦子最清亮,不會寫的字也能想起來。外孫不在家,她在臥室起來就寫。寒假外孫回來,她悄悄起來去客廳。每天早晨起來,我都看到客廳的小桌上放著台燈,旁邊放著小凳。家裏來了客人,我公公住到客廳。早起做飯,在廚房的灶台上,我又看見了台燈,知道吉時已過,娘回房躺著去了。我不知道,如果我的學生都有這種勁頭,他們得出息成什麼樣;如果我有這種勁頭,我能出息成什麼樣。

種種苦難和不幸,像娘無意間丟在地裏的種子,如今,它們長成大豆、高梁、穀子、玉米。娘有了自己的秋天,她今天割一捆兒大豆,明天掰幾穗玉米,不慌不忙,權當娛樂。來日方長,讓她慢慢玩吧。

薑淑梅同學年輕時的容顏我沒有印象,我看到的是她越老越美的晚年。她目光清澈,一頭白發,喜歡穿白褲紅衫或綠衫。她跟人講:“跟著作家學寫作,這才叫‘跟啥人學啥人,跟著神婆子會下神’。”她不知道,她一直都是我的人生導師,跟她學了四十多年,我才走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