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娘姐兒三個,都是大高個,長得好看。最俊的是二姨,她的腳最小,走路又快又穩。二姨家在高莊,離百時屯三裏地。
二姨的婆婆上欺老下欺小,是個不講道理的人。以前她家蓋房子,烙了一摞餅。奶奶婆婆給婆婆看孩子,過來拿了一張餅,掐了兩根蔥葉,卷好想吃哩,她一把搶過去,說:“都還沒吃呢。”那是夏天,在院裏烙餅,蓋房子的都看見了。
二姨結婚剛一個月,婆婆就跟她說:“從今以後,俺吃白麵幹糧,你得吃摻一半兒黑麵的;俺吃摻一半兒黑麵的,你就得吃全黑麵的;俺要吃全黑麵的,你得摻磨底吃。”磨底,就是磨完糧食,磨底剩下的糧食皮子。
開始姨父不幹,要找他娘說理。二姨說:“俺吃啥飯都行,別惹老人生氣。”天長日久習慣了,姨父也不管了。高家二媳婦進門後,沒等婆婆說,她看嫂子吃啥,她也跟著吃。
聽說嶽母家給媳婦吃兩樣飯,高家女婿不信。有一回幫嶽母家砍高粱,飯送到地裏,他先打開籃子。籃子上麵有兩棵蔥,四個黑窩窩;下麵是暄騰騰的兩合麵花卷,蒜薹、雞蛋、蝦米蒸了一大碗。女婿氣壞了,把四個黑窩窩拿出來踩到地上,兩棵蔥扔得很遠。他說:“大嫂二嫂,你們吃,我看著。”
二姨不敢吃,兄弟媳婦也不敢。
當公公的說話了:“你們吃吧,一會兒還幹活兒哩。”
兩個媳婦這才敢吃。
老頭跟女婿說:“幹了一上午活兒,你也吃飯吧。”
女婿說:“氣都氣飽了,我不餓。不少人說你家給媳婦兩樣飯,我還不信,你們真能做得出來。你家閨女在我家,回去我就給她兩樣飯吃。俺一家人都吃好的,叫她吃次的。我這是跟你家學的。”
婆婆的閨女在賈樓,離高莊不到一裏地。砍完高粱,閨女就哭著跑回家,跟娘說:“從這兒回去,俺就沒見過他好臉,沒得過他好氣。他全家吃白饃,給俺一個人吃黑窩窩,他說跟咱家學的。”
閨女越哭越難受,說:“娘呀,這可咋辦?俺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呢。從今往後,你別給俺倆嫂兩樣飯,行不行?”
她娘說:“中中中。”
二姨吃了兩年多兩樣飯,高家女婿把婆婆治服了。
姨父去世早。姨父去世的時候,大表哥十二歲,二表哥十歲,表姐六歲。二姨能幹活兒,把孩子拉扯大,給兒子娶了媳婦,二姨的婆婆也老了。
老太婆有三個兒子、四個閨女。三小叔子在東北,二姨和二小叔子一家養一個月,誰養誰送飯,這樣輪流吃了兩年。二姨自己啥都舍不得吃,有好吃的留給婆婆。二媳婦送飯,送的是大鍋飯。
有一回,老太婆說:“你給俺送的菜,俺吃不動。你給俺送的窩窩,俺也咬不動。”
二媳婦說:“咬不動喂狗,下頓再吃吧,這比你叫俺吃的糧食皮子幹糧好吃多了。想起來你以前咋對俺妯娌倆,飯都不該給你吃。髒活兒累活兒,不舍得叫你兒幹,你叫俺妯娌倆幹。啥時候跟俺倆說話,你都惡言惡語。現在還想吃好的,沒門兒!”
老太婆跟二兒子說:“以後不吃你家飯了,叫你嫂給俺送飯吃。”
二小叔子找嫂子商量咋辦,二姨說:“跟俺吃,能吃著啥好的?俺是滿心想叫娘吃好,俺沒好東西做呀。”二小叔子年年給二姨些糧食,老太婆就長期跟二姨吃飯。
那年俺十四,去跟二姨學織布。有一天,二姨買回羊血炒著吃了。老太婆吃完羊血屙黑屎。她喊二姨:“娃他娘,你看看茅子裏,俺是不是屙血了?你不做好事,叫俺屙血!”二姨順著她說:“是俺不幹好事,叫你屙血。”
雖說窮,二姨哪天都用銅鍋給老太婆做碗好吃的,有時候做雞蛋湯,有時候煮掛麵。老太婆懷疑二姨偷吃好東西,俺在那兒住的時候,她進屋就大聲抽鼻子:“誰家吃啥好東西了?咋這麼香啊?”
二姨的三小叔子從東北回來,走親戚,看朋友,親戚、朋友都說二姨的好。他走了一圈兒,回來就跪到二姨麵前。二姨急忙拉起他,說你這是幹啥。小叔子掉下眼淚,問:“嫂,以前咱娘對你不好,你不記仇呀?”
二姨說:“過去的事,就叫它過去吧。”
小叔子走時給二姨錢,二姨說:“俺在家好對付,你在外邊,離了錢不中。”二姨到了沒要。
小叔子趁二姨做飯,把錢放到二姨的被子裏。
有一回,老太婆有病,二姨捎信兒來,讓大哥去看病。爹聽見了,跟大哥說:“你二姨是公認的好人,受了她一輩子氣。整點兒藥,把她藥死。”爹從來不說這樣的話,大哥就笑。
老太婆死的時候八十歲了,俺姨六十一歲。老太婆在床上躺了五個多月,都是二姨伺候。
最後一次見二姨,她六十九歲。二姨這輩子沒吃著好的,腰彎得厲害,頭向下低,有一尺多就頂著地了。大表哥和表姐都在東北,二表嫂和表姐的二閨女照顧她。二姨七十三歲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