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家大娘十七歲嫁到百時屯,大爺那年十三歲。大爺是獨生子,家裏有三十多畝好地,還有四合房。四合房就是東屋、南屋、西屋、北屋一共四個房子,北屋是正房,在俺那兒叫堂屋。他家堂屋是三間磚瓦房,日子過得很好。
大爺嬌生慣養,遊手好閑,愛上賭博。從二十歲開始天天去賭,最初是小賭,後來越賭越大。小賭賭輸了,他偷糧食賣,大賭賭輸了賣地。二爺爺二奶奶當年買地不容易,省吃儉用。大爺賣地倒是快,賣了這塊地,賣那塊地。他們又心疼又生氣,想管他,晚了,管不了了。
後來大爺輸錢,沒錢給人家,人家就扒他的衣服。他衣服沒了,回家找大娘的衣服穿。大娘結婚的時候,娘家陪送了十八條棉褲,還有不少好衣服。大娘住娘家去了,大爺把大娘的衣服都賭出去。大娘回來一看,屋裏櫃裏都空了,她坐在院子裏大哭。二爺爺二奶奶都五十多歲了,平常總生大爺氣,這回氣上加氣,都氣死了。
二爺爺二奶奶沒了,大爺賭得更厲害了。大娘帶著兩個孩子住娘家,他把家裏的四合房都給賣了。把一個家全賭沒了,他住到廟上,還是賭。賭輸了沒錢,人家就把他的衣服扒了,再踢他兩腳。
本莊人知道他是窮光蛋,誰也不跟他賭,他隻好到外莊賭。冬天,人家扒光了他衣服,他就去嶽父家草棚裏待著,紮到草堆裏。長工去拿草,看見他光溜溜的,回來說給東家。嶽父讓長工送套棉衣,叫他穿上到家吃飯。大爺吃飽飯,穿著衣服走了,還是去賭。
暑天沒衣服穿,大爺用高粱葉子編一個小裙子紮到腰裏,到嶽父家要錢、要衣服、要飯吃,不給錢不走。嶽母拿著棍子打他,他跑到人家香台子上蹲著,笑嘻嘻的,故意氣人家。一連四年,就這樣鬧騰。
大娘娘家在鄰莊,過得富有,家裏兄弟三個,就她一個閨女,爹娘最疼她。鬧騰的時間長了,嫂子和兄弟媳婦受不了,說長道短,她們念叨讓她聽:“她死到坑裏,把咱拉到壕裏,這不是沒完沒了嗎?”
那時候,嫁出去的閨女是潑出去的水,能過就過,不能過就死。就這麼一條道。大娘跟她娘說:“俺要死了,他就不敢來了。”娘舍不得讓閨女死,閨女說一次,娘哭一次,哭得死去活來的。
鬧騰了四年,大娘一看實在沒法活了,要去死。這回她娘沒攔著,說:“你去吧,孩子俺給你管著。”
大娘拿條繩子,到了大爺住的廟上就上吊了。大爺從外麵回來,看見大娘在上邊吊著,他抬腿就走,怕娘家人看見了打他。
大娘在上邊吊了一天一夜,繩子斷了,她又活了。外人聽見廟裏有人哭,直聲直調的,“嗯——嗯——”,他過去一看,嚇得嗷一聲跑了。大娘的眼珠子出來半寸多長,舌頭伸得更長。他找來很多人,又找人給娘家送信兒。娘家哥仨趕著車都來了,大哥把妹妹抱在懷裏放聲大哭,三弟把姐姐背到車上。
他們把大娘拉回娘家,拉到另一個院子裏,不敢叫娘看見。娘從閨女去死就開始哭,已經哭了一天一夜,有病了。
大哥告訴娘:“妹妹上吊沒死成,人家給救了。她也有病了,走不了路,好了就來看你。俺哥仨都說好了,從今往後,不叫妹妹再受這種委屈。妹夫再來,俺就打他,俺哥仨養著她娘兒仨。俺哥仨都管好自己的媳婦,誰再對俺妹妹不好,就休了她。”
哥仨換班給大娘喂粥,喂雞蛋水。十多天以後,大娘的眼睛和舌頭都回去了。
打那以後,大爺再也不賭了。他走出二十多裏地找到活兒,做了一輩子長工,掙了錢就捎給大娘攢著,娘家幫他們蓋了兩間小房。土改的時候,大娘大爺都死了,他們沒給兩個兒子留下幾畝地,但留了個好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