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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的童年都有自己的寵物,孤獨的、不知道是從哪裏浮起——現在時興叫“浮出水麵”,更不知道是在向哪裏浮遊而去的生命需要恩寵,成為寵物,更需要擁有寵物。那是一個孱弱到極點的嬰兒活下去的理由。我從小就為失去父母的孤兒,尤其是沒有親娘隻有後媽的同學而痛苦鑽心。隻須瞥上一眼,看看他們的臉上手上的皴與泥,看看他們流淌不止的鼻涕,看看他們那副賊頭賊腦、縮頭縮腦的樣子,再看看他們的髒亂破的作業本,與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坐相,你就什麼都知道了。
而那時我的寵物是貧窮,彌漫的、溫柔的、切膚的與輕飄飄暖烘烘的貧窮。更正確地說,我從小就與貧窮互為寵愛。我的童年與貧窮心心相印。貧窮與童年的我同病相憐。愛就是被愛,寵就是被寵。我鍾愛於貧窮的瘦弱。貧窮瘦弱憐惜於它培育出來的發育不良的、火焰燃燒的、心明如鏡的我。當然。
孫子在美國明尼蘇達與聖保羅雙子城時,與一隻大雁成了朋友,他曾與大雁用中文與英語交談,證明大雁的雙語程度良好,也證明大雁從來不帶種族成見。現在他還保留著他與大雁的合影。它們是相依為命。
女兒童年時喜歡一個小布娃娃,由於我們說另一個賽璐珞娃娃(那時還沒有其他的塑料)更好看些,她傷心落淚不止。我們隻好搞“政治迫害秀”,聲明經過清理階級隊伍,那隻本來被父母認定的更好看些的娃娃查出來了,是“地主”出身,意即可能是暗藏的階級異己分子。一說是地主出身,女兒馬上破涕為笑,不知道這算是階級鬥爭理論的威力還是嚴肅的理論的濫用與親民化,甚至於是親兒童化,小兒科化。戰無不勝,無所不靈,適用一切,人人都懂,太推崇了也就沒治了,這就是極致,這就是解構,這就是稀釋,這就是天津方言“玩蛋去……”“玩……去……”。
獲得一個能令人破涕為笑的理論是重要的。正像長得大些了以後獲得一個令人化喜為悲的濃重的思想:包括救國救民,主義理念。一個理論可以使人熱血沸騰,可以使人至此止步,可以使人起死回生,可以燃燒少年的心更可以熨帖寂寞窮苦的童年。越是無所準備的人越為理論的首次洗禮而升騰,像初戀一樣完美無瑕,天使眷顧。第一次領到工資。第一次散發傳單。第一次在短暫的雷雨間歇、在大鬆樹樹冠下麵與純潔的小姑娘輕吻。同樣,天才才真正懂得理論的遊戲與五光十色,頭暈目眩,高屋建瓴,乘風破浪,掃蕩乾坤:維護了自己心愛的小娃娃,打壓了忘記了發現她的可喜一麵的另一隻小娃娃。即使是遊戲,也要有所寵眷,有所犧牲,有所代價。你拒絕任何代價,你隻能是自身變成代價。
然而,在布娃娃取得了政治上的勝利以後,女兒很快失去了對於“她”和她的階級出身的興趣,不受挑戰與質疑地給對手戴帽子,這樣的大獲全勝是乏味的,從前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後來也還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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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父親的影響,對於自己的童年的寂寞的回味,以及長大後對於所有的孩子的童年的寂寞的觀察與擔憂,令我悲從心來。簡單地說,有點苦大仇深。童年是天真純潔的嗎?為什麼你的童年裏包含著過多的委屈?人生的可悲不在於死亡,亡則無悲,而在於寂寞與匱乏的光禿禿的童年,像不長寸草的荒野。完全沒有憂愁與惦記,沒有盤算與期盼,這是怎樣的龜裂與空蕩蕩的恐怖呀。嗬,你委屈與無助的童年;以及後童年。
父親動輒用神經質的顫抖語調說:“讓孩子過沒有快樂和遊戲、沒有營養和玩具的生活,是大人的犯罪喲!”他講過的定性為犯罪的事情太多,於是乎認定,人人都在犯罪,國國都有罪孽,處處狼心狗肺,人人都在坑害他人。夫複何言?
如果童年既沒有找到自己,也沒有找到世界與自己的關聯,還沒有找到看的愛的摸的把玩的與惦記的對象,那種童年的寂寞乃至空虛,童年的恍恍惚惚不確定感,不一定靠豪華的絕美的玩具與親愛的仁慈的笑臉以及源源不絕的牛奶蛋糕朱古力球丸冰激淩所能解決改善。而沒有美好的光明的純潔的適合兒童的飲食與必需品,沒有玩具,沒有遊戲,沒有夥伴,沒有好玩的童謠,故事,童話,木偶戲,兒童劇,兒歌,動漫,3、4、5D……又沒有天使一般的兒童的嗬護者教育者照顧者,總之沒有一個屬於兒童、服務兒童、被兒童享用的世界,就不可能不被父親那樣的心比天高,人比風還抓摸不住的人痛心疾首。為什麼人生竟是一個有時候讓自己有時候讓他人為之痛心疾首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