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糾集著風。浪催趕著浪。勝利緊跟著勝利。炮火拉響了炮火。青春照亮了青春。犧牲了就更加不怕犧牲。勇敢牽動著更加勇敢。爆炸引信了再爆炸。解放的結果是摧枯拉朽藐視萬古的解放。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愛情因革命戰爭而高揚。戰爭因革命愛情而悲壯。革命因戰爭愛情而溫暖。青春因革命而充實自信加力牛氣衝霄漢。我們會麵的暗號接關係的暗號是賣梳子,有桃木的嗎?要現錢。一個小孩子,一個小小孩子,他已經雄心壯誌衝雲天,你已經寧願做地下黨員,做革命的主家,做烈士的候補,做新時代的開路先鋒。
24
什麼是往事?往事如煙。不是煙。往事知多少?不堪回首月明中。往事越千年,魏武揮鞭。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往事一去不返。
有誰回憶起往事來能夠如此清晰分明凸現。同樣分明的是往者已矣,昨天已經古老,往事已經成為過往,往事不在身邊。尋找往事隻會是刻舟求劍。刻舟求劍同時也刻骨銘心。記得再清的二鍋頭不能舉杯祝福。記得再清的女友不能擁抱在懷,記得再清的餅饃不能下咽噴香。三十歲的時候我曾經驚觫,我?三十啦?這怎麼可能?四十歲的時候我曾經悲觀。天啊天!五十歲的時候我太忙碌,忙人的今事早已經壓扁了往事事往。六十歲的時候我哭笑不得。人的老竟是這樣荒唐滑稽,隻能算是出他的洋相。七十歲的時候我淡然撇了撇嘴。完嘍,夫複何言?叮叮七登嗆。八十歲的時候我眨一眨眼。八十又如何呢?往事如山又如何呢?往事如流淌的大川又如何呢?偉大是什麼?天真是什麼?闖蕩江湖是什麼?獻身祭壇是什麼?哭天抹淚是什麼?懷著驕傲注視你們又能如何?
我一次又一次地脫帽,默哀,聽著哀樂。看到加框的標準照片。我看慣了奶油小生變成肥胖的呆鳥。看到俊俏的國產蘇菲亞、安娜變成嘴歪臉擰巴的趙姨娘。看到熱血青年變成念稿的朗讀機。看到激憤的紅衛兵變成油滑的官僚。看到乳臭未幹的小子變成滿腹經綸的學士板得慌。看到倒下去的,爬上來的,著作等身其實毫無意義的,上過刀山下過火海然後在主席台上睡著了流出口水的。介紹完經驗,樹立完典型,披紅戴花,頭銜滿天飛最後入獄服刑的。就在這樣的混亂喊叫當中,曆史發展了,生產力壯大了,空氣汙濁了,囊中不那麼羞澀了。有買房置業的了,有出國留學的了,有遠洋旅遊的了。回首往事,你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也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又未必因為你的投身大風暴而吹牛,不因你的沒有鎖身於書桌旁而自愧弗如。你高揚了革命的大旗。你高唱了勝利的大曲。柔和晨光,在照耀著,克裏姆林古城牆。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你相信“明朗的天”四個字賽過了一個騎兵師。他們一聲喊推動了曆史的車輪滾滾向前。
你一直想寫一首長詩寫白蛇的故事,愛的糾纏,生的艱難,死的恐懼,毒的凜冽,佛的莊嚴,法的堅硬,靈芝的奇功,戰鬥的凶險,金山寺的無情,雷峰塔的宣判,白娘子的鎮壓,小青的俠義,許仙的窩囊與變節……你本來可以寫得與普希金的《葉甫根尼·奧涅金》一樣,寫得與白居易的《長恨歌》一樣,甚至於與荷馬的《奧德賽》一樣。
你一直想成為一個數學家,你熱衷於研究無窮大與微積分,概率與數學悖論……
你認為你應該獲得遠遠輝煌得多的成績。包括那個一登龍門身價百倍的褒獎,皇天後土,舍我其誰?
你沒有做到,因為你被扯成了好幾瓣。
因為這是一架鋼琴。你彈得太流暢太飛快太圓潤。這是一把二胡,你拉得又像民樂又像提琴又像馬頭琴。你甚至於能把地胡吹出調調。這是一株蜜桃,你給它嫁接了荔枝、龍眼、榴梿、鴨梨、核桃、籽棉、椰子、檳榔還有煙草。這是一個學人,他獲得了十八個學科的二十四個學位。這是一場國際標準舞蹈大賽,你有三十六個舞伴。
還因為你的愚傻與聰敏一樣突出。你的呆滯與輕盈一樣執著。你的深情與滑稽一樣飽滿。你的廝混與認真一樣真誠。你的樂天與悲哀一樣深刻。你的堅硬與柔軟一樣無邊。
往事隨它如煙還是如鳥如雀巢如三聚氰胺。往事隨它牛氣衝天還是霧靄彌漫。往事隨它清楚明淨還是麵目全變。往事管它可圈可點還是未免羞慚。往事就是往事。你就是你。我就是我。A是A就不是非A。A變化著就不完全是A。鋼琴至少一次可以彈響十個以上的鍵。我平常心地望著往事。我自然而然地回憶著也忘卻著往年。我爬到大樹上摘下了一個果子,悲哀嫁接著偉大,卑微嫁接著貪戀,寶貴嫁接著貧寒。空無嫁接著超然。康姆尼斯脫嫁接著詩仙。
青春和你,生活和文學,嗬,你們娘的是多麼全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