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很小你就關注著你的飛翔,你盼著的是你的發揮,你是一根上好的竹竿,你本來是最好的竹馬,但是你硬是沒有“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的機會。你等著的是你的知心人,你設想找到的是你的另一半,你的回聲,你的主宰,你的崇拜,你的沉醉。你寫了很多信,隻是暫時還不知道應該寄給誰。你畫了很多畫,隻是暫時還不知道給誰一看,能得到誰的誇讚。你學了很多歌曲,隻是暫時你還沒有唱出過聲音。你相信你有極好的聲音,卻又沒有信心去感動誰。但是你畢竟在那個時代學會了一個大詞:生活。哈哈,生出來了就要活!它比什麼都包容,都頑強,都平常,都快活也都美好。生活是第一套第二套第三套廣播體操。生活是四分錢一盤的骨頭湯熬白菜、一毛五一碗的東四牌樓的餛飩湯,一毛八一盤的木須肉——其實正確的寫法是木樨肉,是說那炒好的雞蛋穗像木樨的黃花。生活是有軌電車、無軌電車和公共汽車。生活裏有許多激昂慷慨的大會、中會、小會。各種會上的發言提氣、給力、出火、過癮。生活啊生活,我的所有的情書都寫給你,我的所有的情歌都唱給你,我的所有的靈感都屬於你。
你希望能與她一起到月亮上幹一杯酒。你希望能與她拉著手走到至少是上海,從前就是這樣,北京人和上海人,有時互相羨慕,有時互相譏笑。如果不是喀爾巴阡山,北京人的旅行目標多半就會是上海。你希望與她一起討論生活的意義與我們有可能給生活以什麼貢獻。你希望能與她一道欣賞中國青年藝術劇院的演出,俄羅斯的經典:契訶夫的《萬尼亞舅舅》,為什麼不是《海鷗》?“大雨過去了……”金山飾演的萬尼亞說。你鬧不懂契訶夫的戲,你越發感動得要死要活,三魂出竅,七竅冒煙。你隻希望聽到女演員嘴裏的契訶夫的文雅的語言。你為你的生活中的不文不雅而憂傷。包括你的領導與你的同事,在中國,誰能文雅而不受嘲笑?你希望能與她一道去莫斯科餐廳點一道基輔黃油雞卷,天花板上是六角形的雪花,柱子上是鬆鼠尾巴形的圖案,服務員是俄羅斯的姑娘。好景不長,很快蘇聯就墮落成修正主義者了。你想給她背誦一首你寫的詩:“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那不是你寫的,你哭了,不能冒充,隻能服氣,你不能不慚愧得要死。你不能寫得不如普希金,你不能寫不了《黑桃皇後》還有《葉甫根尼·奧涅金》。“奧涅金”在繁榮市街上歎息,說是“走遍俄羅斯,你找不到好看的女人的腳,一雙或者一隻”。“奧涅金”與惋惜女人的腳的詩句都是出自普希金。隻有一雙或者一隻的說法,出自想當詩人卻尚未成功、遠遠不是普希金的少年的你。你也不能相信“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詩後署的並不是你的名字。你悄悄地自語:“我不是一個一般銀(人)兒。”你知道此生你有許多事情要做,不做就對不起此生,而很難說還有再一次的機會。你幹脆想宣布,你就是普希金,你就是李白,你將會更好更高更多,問題僅僅在於,誰相信?
人生有許多期待,最美好的期待是期待愛情。期待笑語,期待美麗,期待醉人的初吻,期待溫柔體貼,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如波如浪,如膠似漆;期待零距離的融合與交流,期待共賞共享共樂。最好在辛棄疾描寫過的上元佳節去觀燈,美食佳肴,蒸餃燒賣,街燈掛燈,一夜魚龍舞,春花秋月,山嵐水影,逆旅驛站,船上同艙,機上同座,攜子之手,你手我手,你心我心,你的生活生命,我的生活生命。還有契訶夫的戲,普希金的信,當然,底下是你的戲。
良辰美景,月夜清風,歡欣美滿,大街小巷,天光草色,江岸沙灘。天下三分明月夜,已有兩分在心頭。你期待你的情書有一個寄送的郵政地址。你期待你的心尖上寫上一個電話號碼。你會每天溫習這個電話,哪怕你不可能老是撥響她的電話,你怕她嫌煩,你也並不是一定有足夠的長途乃至本地的電話費用。你期待著你的火焰有一個燃燒的指向,你覺得整個天與地,日與月都是那麼可愛。
人生是什麼?現在是對於一個人的尋找。是一個尚未確定的地址。是一個還沒有找著的電話阿拉伯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