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代的熬夜是一種特殊的人生體驗。疲勞托舉著興奮,興奮包含著排他的專心致誌,專心喚起了一種使命感與崇高感。興奮就是我們的聖火,我們期待著的是神聖的決戰。隻要到了明天早晨,正義就會永遠地戰勝邪惡,親愛精誠就會戰勝一切陰謀與虛偽,愛情就會清掃嫉妒與仇恨。我的你的大家的火炬正在熊熊燃燒。深夜、夜已深了,夜不是“未央”而是已經過了“央”即子時了,意味著破曉,團結起來到明天,《國際歌》的這一句歌詞說明共產主義的決絕奠定在夜深人靜之時。夜深人靜,世界革命與中國革命進到了關鍵時刻。生死存亡,成敗利鈍,在此一舉。此時,人們的頭腦格外專注,感情格外專一。深夜屬於誌士,屬於真情、深情、深信、深思。深夜有一種嚴肅、壯烈、奮不顧身與走上祭壇之感。深夜的速度減慢,態度轉為凝重。深夜屬於刑場、烈士、越獄犯人、鍾情女子、奇襲別動隊、潛伏與潛流。深夜屬於秋瑾、安娜、洪湖赤衛隊裏的韓英、青年近衛軍裏的鄔麗亞、抗日戰爭時期的鋤奸團。深夜屬於居裏夫人、牛頓、愛因斯坦、魯迅,也屬於意大利西西裏巴拉爾摩市的黑手黨的教父。深夜更屬於斯坦尼、丹欽柯、曹禺、梅蘭芳、周璿、關漢卿。
深夜屬於你與她,屬於愛。愛在夜裏,愛在黎明前,用愛呼喊著朝陽。
深夜產生好夢,產生幻想,產生熱情,產生無限的愛戀。深夜就是歌,就是酒,就是藥,就是詩,就是舞台劇,就是配角退下,主角獨吟,就是合唱暫停,領唱獨挑大梁,獨舞擔綱。啊,你偉大的獨聲獨行獨步!夜就是肉搏,夜就是孤注一擲,夜就是激情如花如旗如火。夜是按摩,就是洗浴,就是大海,就是波濤,就是風暴,海燕與海鷗,海豹與海狗,海潮與海沙,海礁石與海珊瑚。然後平息。平息中仍然有偉大的口號震響。
你們我們曾經多次在黑夜裏遊泳,夜深如海,我們遊到了水與天,深夜與清晨,似睡與似醒,語無倫次與語句生春口齒生香的交接關隘,我們看到了杜麗娘、林黛玉、喀秋莎、瞿秋白與劉胡蘭。我們遊到了孔孟老莊王陽明龔自珍與陳獨秀王明李立三毛澤東的轉換線,我們遊到了沙俄與蘇聯的三角洲,我們遊過了李香蘭李麗華白光王人美,我們遊到了王昆李波郭蘭英《白毛女》《赤葉河》《血淚仇》。朝鮮版革命歌劇叫作《賣花姑娘》《一個士兵的日記》《血海》。蒼山如海,朝陽如血。我們在加班加點開夜車當中享受著少年的勇氣與獻身精神,享受著主義與黨,享受著大愛無邊與我隻愛你。
而且大辦公室裏有一扇大的瑞士掛鍾。我們的辦公院落出自沒收的敵產,是一個三進大院子。黨委辦就在正麵的大廳。廳牆上掛著的古老的大鍾,推斷起來應該是當年的敵產,淩晨二時的時候,掛鍾當當地響了兩聲,宣告著新的一天即將到來,宣告著舊的一天已經過去。你們為這新與舊的交替而顯現了笑容。
之後是朝霞滿天,陽光萬道,千萬鍾聲響起,宣告新世界的誕生,百姓歡呼,舉世同慶,隻為了新世界帶來的那一連串的加班加點,那一連串加班加點帶來的新世界,還有那一連串愛情與青春的盛典!
卻仍然擔憂,眾人已經習慣了淺層的述說、模仿、評話、三角、多角、情殺、暴力、警匪、變態、色欲、拳頭、枕頭、烏龜、放一把火或者扔出一組人體炸彈。那突然的盡現,那原生態的靈魂,那赤裸的印象與感覺,那像天象、土象、海象一樣的生命象與心象,那奔突衝撞的煩悶與激情,會使你們困惑而難解,會使你們驚怖而憋囚,你們還得從頭學起,深潛的與隱蔽的,思考的與麵對的,散文的與小說的,文學的與靈魂的,拷問的與撫慰的,而且是從生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