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音樂呢?音樂的偉大在於它的無用,不中用,隻中聽。世界有中聽而不中用的音樂,有中看而不中使的文學,這才顯示了人生的另一個大層麵,煩悶的層麵,沉醉的層麵,空茫的層麵,激動到了無以複加軟弱的層麵或者軟弱到了激昂慷慨的層麵。繪畫本來也是中看的,同時它中藏,它變成了收藏品,它因收藏而褪色了。文學與音樂都是望梅止渴,畫餅充饑,自我弱化,自己感動自己,安慰自己,支撐自己。
那個時候我是那樣地崇拜書籍,一進新華書店,你聞到的油墨香氣,你看到的各式封麵與裝幀已經令你驚歎,而未來的未來你也要寫一本書的想法令你喘不上氣來。也許應該說,崇拜的是文字和語言。每種感覺和念頭,每種回想和忖度,每樣快樂和憂傷都有三九二十七種表達與記錄方法,不同的方法,不同的字詞句與結構語法修辭,有不同的效果和滋味,有不同的風采與格調,有不同的質感與手感,它們締造著不同的世界與心境,它們引領著完全不同的人生。十九歲的時候,“你好,爸爸。”“再見吧,媽媽!”“故人別來無恙乎?”“想你。”“誰知道呢?”還有“我們都老了……”和“我走了。”都能感動得我號啕大哭。不要笑我,所以我不是一個在政治生活中有多少希望多少出息的人。
十九歲的我誌在閱讀,誌在文學,誌在聆聽,誌在藝術,最後最後是,誌在書寫。因為我誌在人生、生命、人間,唯一能夠在迅猛的時間長河裏稍稍停留一下、凝神一下、回味一下與咀嚼一下的,那時尋到的隻有書、或者畫、或者樂譜。如果說我喜歡革命,也有一個原因是革命的非同凡響的飽滿的文學性與藝術性、非時間、超時間、抗時間性。所以後來當我得知墨索裏尼提倡審美化的政治的時候,我大吃一驚,我如聞驚雷,我困惑不已。
十九歲的閱讀經驗強於做愛,不,當然不僅僅是眼睛在看,不僅僅是嘴唇合合閉閉、磨磨嘰嘰,默誦無聲或有點小聲。閱讀的時候我的皮膚感到的是擁抱撫摸、割刺鞭撻、冷凍火炙、痛癢與快感鑽心。我的鼻子聞到的是花香酒臭、煙熏火烤、男人與女人尤其是女人的體香。更正確地說,那時我沒有敢想起女人,我想到的最多是女孩兒、少女,固然也說不定。我的耳朵裏聽到的是鳥鳴蟲叫、風雨雷電、琴管鼓箏、滔滔雄辯。我的頭發也隨著書中人物的命運時而堅硬,時而疲軟,時而刺癢,時而燒灼。讀書的時候我可以從而咀嚼,從而饑餓,從而腸胃抽搐絞痛,從而垂涎三尺。不用說,讀書也改變著我的血壓血象。讀唐詩的時候我常常聞到鬆竹和蘭花的氣味。讀李商隱的時候我聽到的是細雨纖纖。讀宋詞的時候我聽到了潺潺的流水與嗒嗒的馬蹄,當然聽到過蘇軾的驚濤拍岸。讀巴爾紮克的時候我觸到了法式大餐、法式美酒、法式馬車,雖然我十九歲的時候並沒有接觸過看見過這一切,尤其是法蘭西的健婦。讀契訶夫看到了斑駁的大胡須後麵其實多情善感的俄羅斯人的淚痕模糊。我也看到了安娜·卡列尼娜的黑衣服,被聶赫留道夫毀了的喀秋莎的白衣服。是嗎?還有馬匹的飼料堆,新鮮的與幹燥的還有發了酵的苜蓿草料。是我記錯了嗎?對,“是我記錯了嗎”也是我最喜愛的小說話語之一,親愛的朋友,是我記錯了嗎?是我嗎?是我?我?這些對白我都喜愛得要死。
如果這一天晚上沒有別的公務,如果這一天晚上我已經準備好了狄更斯或者雨果,將要閱讀的感覺使我心跳,使我微笑,使我含淚,就像與情人約了會麵,就像這約會已經進入了倒計時,就像這次會麵將開始我的生命的新的階段。
而音樂呢,想到我有可能連續聽幾個唱片的正麵與反麵,我快樂得有點東倒西歪。我快樂得搖頭擺尾。我快樂得低下頭來。音樂常常會作用於我的內耳迷路中的三個前庭器官。音樂給我以蹺蹺板、蕩秋千、坐航船、騎馬、滑冰,有時候是躺在草地上滾過來滾過去的感覺。音樂給我駕雲的感覺。音樂給我靈魂完全被攫住了的感覺,給我的是真正的靈魂出竅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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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書你在閱讀,這本書現在完全聽你的支配,你想翻到第幾頁就是第幾頁,你想卷到什麼程度就卷到什麼程度——在十九歲的時候大部分書還是豎排,正適合中華式的卷書而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