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的時候我常常會聽到作家的聲音,契訶夫的聲音溫良而且憂鬱,平靜而且沉重。我甚至看到了他說話時候眉毛的挑動。我無法設想他為什麼心性是那樣柔軟,而環境是那樣粗暴;語言是那樣清純,而周圍是那麼混亂;頭腦是那樣清明,而其他的男男女女的生活是那樣皺巴與汙穢。“多麼野蠻的生活啊”,他的人物的歎息摧殘了也激活了我的少年的心。他的話語裏有太多的遺憾、痛惜與無奈。
巴爾紮克的聲音稍稍有一點嚴厲,同時悲傷,他的眼睛像X射線一樣照穿了所有的人的髒腑。他的耐心也令我叫絕,他解剖了你的正麵再解析你的側麵與反麵,他的冷冷的外科手術報告,呈現了血痕,卻隱藏了淚水。他的曆史感與社會感使他同時像一個神父,他聽到了全世界男女的懺悔告解,他無法表態是不是上帝會寬恕他們。即使上帝原諒了,他的手仍然因了卑鄙的人眾而痛心疾首地發抖。你怎麼看得這麼透這麼深這麼血淚交加,我問道。因為我是作家,我是人生的見證者與記錄者,我是痛苦的分析師、化驗師,我是一切假麵的揭開者,我是掘墓與送葬的人,我是懲罰者、行刑者,沒有誰比我更知曉喪者的苦處,也知曉違章者的卑劣。
這又是為了什麼呢?人活得已經夠苦的了,你為什麼還要往他們的傷口上撒鹽?人生的醜態已經夠我們丟臉的了,你為什麼還要刻畫與放大我們的貪婪與永遠達不到的欲望,尤其是,在冠冕堂皇與鑼鼓喧天後麵,你隱藏著太多的虛偽與卑鄙。
而且我相信巴爾紮克說話的速度很快,聲音又小,他自己極度地專注,像外科醫生在手術台上一樣專注,他要求你也同樣專心致誌。
後來我幾乎忘光了巴爾紮克小說的故事,但是我記得那些令人敬畏的刻畫,那敘述的嚴謹與清晰犀利,尤其是他對於人、男人與女人,尤其是女人的同情與理解,越是理解越是無情地揭開了脈脈含情的麵紗,你相信他是為人類而痛苦,為人類的愛怨、貧富、通蹇、勝敗、善惡、悲歡作畫做書記官作證詞。
讀巴爾紮克的書如參加一次盛宴,酒色財氣、關係交易、美酒佳肴、官商匪警、儒師巫祝、神道優娼、男女老少、高低貴賤……以及要妙服務、時尚設備、金碧輝煌、香鮮腥臭……要啥有啥,幹啥像啥,你痛苦,你腹脹,你作嘔,你避之不及,同時你張開了大嘴,你好奇,你開眼,你流口水,你舒服,你如癡如醉,你欲哭無淚。
你想去擁抱,你想去炫技鬥智,你想去狠狠愛上一把,做上一回,去衝擊,去奮鬥,去搏殺,去高潮,去瘋狂,去射擊,人生能無幾次癲?去紀念,去默哀,去寫作,留下豐碑,留下遺愛,留下財產事業,留下感動的熱淚。
托爾斯泰是一個巨大的存在與悲哀,由於自己的與社會的他人的罪惡,他不僅是解析與記錄罪惡,他更為罪惡而焦灼、而燃燒、而懺悔、而呼號。而他的描繪又是那樣精細,跟隨著他,你參加了一個又一個舊俄羅斯上層社會的聚會,你聽到他們她們對話中的法語,你看到她們穿的長裙、聽到長裙擦地的窸窣。外表上他們她們是那樣地華貴,而內裏頭,是那樣地痛苦與醜陋,歪曲與變態,折磨與撕扯。
還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呢,他是怎麼折磨人怎麼寫,怎麼讓你難受他怎麼寫,怎麼讓你發瘋他怎麼寫,怎麼讓你抓起自己的與旁人的頭發滿地打滾他怎麼寫,怎麼讓你吐血他怎麼寫。雨果的悲憫與憤怒的強烈堪與俄國的作家們比美,也許有過之而無不及。
《紅樓夢》是另外的感覺,你的閱讀使你的生活進入了賈府,你聽到的是他們那個時候的話語,什麼等會子,吃口子,原來那時候人們不怎麼說“兒”,而把現在人們說“兒”的地方都說成“子”。你聽到了各種原生態的嘁嘁喳喳,你還解不開那種府第裏的鉤心鬥角,但是你完全理解大觀園裏的青年男女的煩悶與重壓下的激情。尤其是春天,春天的林黛玉的悲苦,春天的賈寶玉的動輒得咎,春天的撩撥與壓抑,壓抑壓抑再壓抑,以壓抑為核心價值的精美又足夠愚蠢的封建文化啊,我為你一慟!
我不能不心悅誠服,舊時代,作家是這樣痛苦,文學是這樣痛苦,書籍傳達出的一切是這樣難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