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還太幼稚,我不懂,為什麼說話與話劇會有那麼多差別。為什麼我的說話不能夠像湯顯祖,像莎士比亞,像契訶夫,像《茶花女》中的阿爾弗萊德……
“您在看這麼厚的書,您的書名是那樣奇怪,天晚了,您完全浸泡到書裏了……有時候我也覺得,書比什麼都好。書裏的思想比許多活人的真實思想更高尚也更純淨,書裏的美貌比許多人的麵貌更美好,書裏的說話比你平常聽到的話更好聽……”
“然而書是從生活裏來的,這就是說,要是咱們都看書,要是咱們都喜歡書,咱們也能美好起來的呀!”
我們談了半天,我們認為,世界上有許多美好的書,書裏有許多美好的話,話裏有許多美好的願望,這些願望並非都能夠實現,這些話語並非都經得住事實與生活、尤其是時間的考驗,時間長了,青春會變成老邁,激情會變成淡漠,底線會變得模糊,慷慨激昂會變成過一天說一天、得過且過。書也會被忘記的,現在的人們早忘記了孔孟老莊、蘇格拉底、林肯,直到下一次被記起來以前,直到下一次被什麼風兒吹得滿天飛旋以前。然而,我們仍然愛話語,愛文學,愛美好的詞句,愛精彩的對白,設若不然我們的生活不是更無聊了嗎?
而且更多的是我們的相信啊。我們關上門窗一起用我的舊留聲機放出了蘇聯歌曲《我們明朝就要遠航》,瓦西裏·索洛維約夫·謝多依作曲,在我十九歲的時候他四十四歲,我們想象著軍艦和大海。我們聽了《藍色的多瑙河》,我相信如果“多瑙”不是譯作“多瑙”而譯作“圖涅”,或者它雖然譯得與多瑙一樣好,卻沒有約翰·施特勞斯的圓舞曲,生活就不會這樣美好,奧地利與維也納就不會這樣美好,而中國的十九歲的你我,也不會得到這麼多美好的感受。
是的,音樂也是書,有它的開頭,有它的發展,有它的驚愕,有它的攔擊,有它的破釜沉舟,有它的柳暗花明,有它的低語,有它的痛哭與狂歡,然後是戛然而止。
而音樂與文學讓我們發現了多少可喜的我們的十九歲的日子。日子,是的,日子,所有的日子,我同樣喜歡乃至拜倒在這兩個字前。一看到“日子”兩個字,我就想起了清晨喝下的稀溜溜的高粱米粥,我想起了騎著自行車去參加青年集會的昂揚與意氣,我想起了上級的高屋建瓴、勢如破竹、百戰百勝、橫掃千鈞如卷席的指示,我想起人民的笑臉與明辨的忠誠,我想起新建的百貨店、電影院、劇場、學校和遊泳池。我想起了蘇聯文學作品中的“你好,政委同誌”與“怎麼樣,能夠完成任務嗎”的提問,何必費勁呢,緊接著是萬眾一心的回答:“保證完成任務!”
日子給了我們如蓮的歡喜,如草的鮮活,如瓜的多汁,如泉的清爽,如風的自由,如鳥的清新,如天的開闊,如星的繁複,如春夏秋冬的變化有定,如霹靂閃電一樣的威嚴與決絕。
但是,你聰明的,請告訴我,為什麼十九歲隻有一年,十二個月,三百六十五天最多是三百六十六天……然後硬是成了二十歲二十一歲二十二歲,每一歲都隻有一次,每一天都隻有一天,每一刻都隻有一刻。除非,你把這個日子編織成花朵,編織成雲霞,編織成文章,編織成歌曲,塗抹成繪畫,捏巴砍削成雕塑。很簡單,文學與藝術是生命的延長,是生命的滋味,是生命的反芻,是生命的紀念。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人的創造比人更美好也更長久。人的書寫比人更文明也更專業。人的抒情比人更強烈也更真誠。人的痛斥比人更宏偉也更勇敢。人的邏輯比人更周詳也更嚴密準確。人的示愛比人更熱烈更真誠也更感人肺腑。人的匠心人的想象人的創意比人回腸蕩氣出神入化洗滌靈魂。正像人的惡行比本人還要惡劣一百五十二倍。人的愚蠢比人更無可救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