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奇禍·奇緣·奇葩(1)(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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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你已經八十大壽了。就在昨天夜間,你還做了關於錯誤、貽誤、陰差陽錯的奇夢。你騎著自行車去趕火車,這本身已經漏洞百出。你停不下你的自行車了,因為你的車子飛奔在陡峭的大下坡路上。你捏不住閘,也降不下速。這實在是奇禍。你年輕時候多次夢見在深夜關鍵的轉車場合誤掉了車。你誤車已經誤了六十年。誤誤誤,夫複何言?這次的從自行車上下不來比任何一次夢境都簡單也都荒謬。

做這樣的夢是不是有一點渾不論(讀吝)?你居然在夢裏也還沒有完全喪失應變與抗逆的能力,你設法掉車頭,你很好地掌握了車把,你掉轉了溜車的方向,你判斷如果你從A到B走的是下坡,無法製動,那麼相反方向,從B到A就一定是上坡,就是你不製動,位置帶來的勢能也會讓你的車軲轆迅速停傳。奇異的是夢裏的上坡並不降速。你與火車越走越近的時候看到了火車的啟動開行,你聽到從小就聽慣了的火車的鏗鏘作響,溫暖而又孤單。你在最關鍵的時刻與你迫切需要登上去的車廂擦身而過,至少有三張車窗內的臉孔像是等待你的知音知己親愛,你的精神安慰。你怒而飛,像莊子描寫過的那樣,丟掉了自行車。你火速地追逐著火車,問題是你終於上了車,你趕上了車次。卻找不到親愛的安慰了。當然,隻是說明你的夢的耐性沒有等候到你找著你要的人,夢裏沒有找到的,醒來不妨接著找,反正你已經上了車,就像那位文學的癟三自稱趕上了車一樣。你怎麼趕上的車,跑?跳躍?像道士一樣地作法?你已經夢不清楚了。你到老也缺失把夢做清晰做實在的功能。

這樣的夢宜於三四十歲的人做。更年輕的人不但總是趕得上車而且趕得上飛機直到槍彈或者導彈。七八十歲的人則根本沒有必要趕什麼車、轉什麼車、上什麼車。這樣的夢其實有一些差失,這樣的夢顯得仍然幼稚,而且說不定預兆著一點災難。

差失在語詞中完全不與奇禍沾邊。它們不是同義詞。但是生活中這二者完全可能綁在一塊兒。因為生活中有人為的成見、挑剔、怒火、剛強、偏見,作威作福,作災作禍也能作幸作興施恩。怒火滔滔,使人偉大。仇恨滔滔,使人威嚴。悲憤滔滔,使人強悍。而習慣了呼幺喝六刮風打雷的偉人會沉迷於興禍的霹靂般的宏偉。奇禍滔滔,使人終於學會了苦求自己生活中的奇緣,欣賞自己的命中奇葩。於是有了那個夏天。

毫無道理或者自有定數,那一年的春天你已經感覺到了無比的煩悶,你已經覺得事有蹊蹺,你已經有滿地找牙的狼狽與尷尬,你已經料到平安無事,則無天理。

因為你已經在陽光中歡實了九年,沉醉了九年,長袖善舞,多理不辱。你在不到二十三歲的年紀想著的竟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們是吃苦的一代。我們有吃苦的文化與宿命。你已經忙忙活活、熱熱乎乎、會上會下、人前人後殷勤了三千個晝夜,你為什麼在這個不平凡的夏天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你為什麼有某些不對勁的地方?

是因為《武訓傳》裏的小桃姑娘嗎?飾演者王蓓,她也演過郭沫若話劇《屈原》裏的嬋娟。她是作家白樺的妻子,過早地死於癌症。是因為被責難的小說《我們夫妻之間》《窪地上的戰役》?那神經質的路翎與可憐巴巴的蕭也牧!是因為一切許諾都實現得飛快,超快,而飛快地實現了的好夢,卻因為它們的輕而易舉的大功告成而退減了當年的光澤?同樣輕而易舉、手到擒來的是一把抓出了一大把害人蟲、豺狼,一抓就抓出來就閃電降溫凍僵了的毒蛇。嗷嗷叫的義憤,乒乓乒的聲討,棍帽漫天飛的二人轉式混戰,狗血噴頭的典禮,有棗三竿子、無棗三棒子的天真爛漫。曆史是不是正在變得隨心所欲、要有就有、要沒就沒,忽東忽西、上天入地?

於是忽悠成了群眾運動的法門,大話成了泰山壓頂的軟硬實力,人的命運可以任意擺布,白與黑也完全失去了確定的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