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點鋪裏有了蜜麻花與油炸糕,麵茶與豆漿,焦圈即套環。集市上立即出現了整整幾十年沒有見過的花生、芋頭、菱角、馬蹄與山藥。西郊動物園旁莫斯科餐廳裏重新出現了有中國特色的俄餐,令人想起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中蘇蜜月期,老莫的柱子上鬆鼠的圖案依舊,屋頂的六角形雪花圖案依舊,展覽館建築的尖頂刺天斯大林風格依舊。中蘇蜜月一去不再複返,生活中曾經被年輕人以為是最最美好的東西一去不再複返。後來是摩擦、對抗、死敵,像鄰居兩家的各自的男孩,香得快也臭得更快,團結得快也嫉恨得飛快。
《基督山恩仇記》成了搶手的稀罕貨。電影院裏上映了越劇片《紅樓夢》,感動得一對青年男女殉情自盡。美國演員演的《安娜·卡列尼娜》電視連續劇激起我國革命群眾的憤怒,他們向領導反映,這個戲意在攻擊瓦解分化老夫少妻、忙夫閑妻或醜夫美妻的老革命之家。《花兒為什麼這樣紅》與《洪湖水,浪打浪》的淳樸歌聲重新響起。“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假如生活欺騙了你”與“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直到“青春好像一隻小鳥,飛去不再飛回”重新回到了我們的生活裏。甚至於也唱起了“少年郎,年輕郎,你可不要把良心變”。“春天的花是多麼地香,秋天的月是多麼地亮”,俗俗的也就俗了,流行的也就流了,唱氣聲也就氣了。批歸批,唱歸唱,批又如何?唱又何妨?自由啊!
我們都擁有了生活的權利生活的快樂和生活的悲苦!如果你把生活壓縮成了零,那麼你對於第二次獲得的實在的而不是虛假的生活的實感、解放感與歡笑感就是無窮大。如果你把牛皮威懾吹成無窮大,那麼你的正感受就隻能剩下零嘍。哥們兒,解過來了嗎?
怎麼,怎麼活了那麼長,怎麼看了這麼多變來變去,折騰完了再折騰,傻嗬嗬、愣生生、猛丁丁,哭啼啼,高高低低,冷冷熱熱,蹦蹦跳跳,死去活來,九十度,一百八十度,三百六十度,七百二十度!已經老的老了,死的死了,不知所終的終了,歡呼雀躍了,第二次歡呼雀躍了,也許還有第二次的第二次,記不清到底多少次了呢。
而且去了很多地方,大城市,中小城市,鄉村,山區,平原,以不變應萬變,以忍耐應莫名其妙,以開闊包容馬牛羊雞犬豕的下水雜碎。小了,大了,結婚了,生孩子了,孩子又有了孩子了,四十五歲了,許多的夢做過了,淡去了,或者夢想成真了,不再是夢了,不再神魂顛倒了,記不清是不是原來早先的夢了。忽然,鑼鼓喧天,生活剛剛開始,回顧一下咱們還如此年輕,踏遍青山人未老,你哥你叔你姑俺們仍然很好!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你屢屢體味“青春是無價的財富”的豪邁與富有。二十年後你仍是風發揮灑,光明倜儻,俯拾即是,天女揚花,一浪高一浪,一潮湧一潮;潑盡汙濁人未老,風光自在奔跑。白日放歌詩共酒,青春作伴昏猶曉。卻原來屢屢挫折的微笑更加驕傲,每每誤讀的環境更加砥礪,沉落到地麵地底的心思更加豐滿瓷實,四十歲的青春比二十歲的青春更加美妙洋溢沉著有力,安穩有定,不僅有激情而且有積澱的四十歲呼風喚雨而又清涼條理。
隻需要一滴滴自由,一丁丁正常,一絲絲同情,一丟丟善良,一些些尊重,一點點彼此的信賴與耐心。
原來除了苦大仇深,也還可以有天高雲淡與月明風清,且不說花香鳥語。除了警惕敵情,也還可以有四海之內皆兄弟,而親愛溫柔也不再僅僅是白癡的代表符號與惡敵投下的和平演變毒藥。除了連夜突襲打虎打鼠打人,也還可以有張弛進退鬆緊高低的節奏。除了亡我之心不死也可能有借助與互補。除了勒緊褲帶也可能有豐衣足食之夢,小康升平大同之戀。除了在碉堡前拉響炸彈也可能有意大利地磚、紅木家具、潮州木雕、巴西咖啡、泰國燕窩與紹興加飯花雕,法蘭西拉菲名酒,至少還有雞蛋韮菜餃子與芝麻醬拌麵大豐收蘿卜青菜。
偉大的我鄉我土,你怎麼這樣日新月異,眼花繚亂,虎躍龍騰,出其不意,頭暈目眩,嘖嘖稱奇,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