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0章 希望在第二次(3)(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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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的青年時代的朋友,我終於不能不提到你。

那時候我們一起練引體向上、俯臥撐、雙杠曲臂伸,仰臥起坐,還有倒立。我們一起在嚴寒的冬天清晨,在天色黝黑的時候從北新橋跑到東四,從東四跑到朝陽門,再從朝陽門跑到東直門……熱氣與冷鼻涕星兒裝飾著我們的紅撲撲的臉。我們一起閱讀《約翰·克裏斯朵夫》與《青年近衛軍》,我們期待著自己精神上的風暴與洗禮,我們期待著能夠做到高尚與純潔,高尚了還要更崇高些,純潔了還要更幹淨些。我們尤其喜歡車爾尼雪夫斯基的長篇小說《怎麼辦》,它的主人公為了鍛煉意誌,甚至在自己的床板上放上幾塊石頭,偏偏要硌疼了自己睡覺。最早還不叫鍛煉意誌,叫作鍛煉性格。嚼得菜根香,百事都能為。睡得石頭塊,萬難不算數。我們追求幸福,更追求痛苦,我們吟詠羅曼·羅蘭的名言,不但要歌頌幸福,更要讚美痛苦。那時候的夢裏首先是承受、咀嚼、經曆一切地獄的烈焰。我們要做卓婭與劉胡蘭,我們要做捷克的共產黨員烈士伏契克,他寫的《絞索套著脖子時候的報告》,結尾處說:“人們,我是愛你們的,你們要警惕呀!”最最需要警惕的不是他人,而是自己靈魂裏的汙穢與癌變。我們互相朗誦詩歌,何其芳與惠特曼,普希金與艾呂雅,蘇東坡與蘇爾科夫。我們甚至於寫了日記也互相交換。我還教了你那麼多美妙的歌曲,那麼多蒙古的長調與新疆的舞曲……

後來,我驟得文名,一千字又一萬字幻化成了鉛字印刷在種類與篇幅都很少、發行量都很大的“皇家”級報刊上。於是少年得誌的我轉眼起落,急匆匆第一次輪回完成,從驚天動地到咯兒屁完蛋,朝為風華絕代,暮為打入另冊、牛鬼蛇神,不過一年。我們期待的試煉、考驗、烈火與堅冰、硌上半身也硌下半身的石塊、勞累、饑渴、責罰、懺悔、群起而指責之,針對我們的人海人潮人風人雨,全來了。

你一次又一次地來看望我與我的妻子,你安慰我,鼓勵我,叮囑我一定要洗淨靈魂裏的“惡臭”,一定要一切推倒重來。那時候正逢我的兒子出世,我沒有忘記你送給我們的代乳粉、濃縮橘子汁與撥浪鼓。有什麼東西比友誼更寶貴,尤其是在走背運的時刻?

乘勝追擊,聚攏著人民的鐵拳擊退了其實不堪一擊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以後,還要追擊追殲人們頭腦裏的資產階級思想:官氣、驕氣、嬌氣、怨氣、暮氣,個人主義是萬惡之源,掀起了重鑄靈魂的大革命大合唱。你在你的單位沉痛暴露交代了大量的“不健康的思想”,包括對於已經淪為資產階級的代表人物某某某的不健康的同情與掛牽。不用說,這給你惹了大禍。你得到了關心、幫助、注意、分析、挖掘、洗滌,幽默地稱為“搓澡”。那是共和國的六十年代,二十世紀,一個立論又一個立論,一個批判又一個批判,一個敵情又一個敵情。右派完了有右傾,意修(陶裏亞蒂同誌)以後有蘇修(赫魯曉夫不帶同誌),批完丁玲以後再重批王實味蕭軍……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裏埃。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千斤霹靂開新宇,萬裏東風掃殘雲。破字當頭,立在其中。先務虛後務實,大批判開路。批得資產階級體無完膚,理屈詞窮,死無葬身之地。

你們那邊有了你這麼一個寶貝,不挖自現的病灶,不豎自立的靶子,不打自招的思想敵,不鬥即倒的罪人,省卻了揭(階級鬥爭)蓋子的互揭互咬,省卻了分析定性,省卻了批鬥震懾,不必再空論打哈欠,你們單位的大批判鮮明透徹,具體形象,有聲有色,活靈活現,圓滿成功。尤其是你交代說某某某寫的有問題的作品是取材於你,你就是那個有爭議作品的主人公原型,取材於你的經曆你的情緒你的訴說你的密報,這樣的故事連我聽了也徹底暈菜了。你吃多了?你吃少了?你吃錯了藥?你以之為榮?你以之為真?你悶得慌了?你這叫引火燒身?帶點佛家味兒。你就是為了痛哭痛罵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