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新月異的生活啊,你本來也可以有日久天長,沉著堅守,你有時是時裝、戲裝、禮服、旅遊鞋與運動衣,更多時候是佇立的紀念碑。
你去過挪威作曲家格裏格的故居,一半在海裏,一半在陸地。格裏格是一個童話。你去過黑海邊上的雅爾塔小鎮,雅爾塔是一篇雄文。二戰使它變得有名起來。你懷念著也忘卻著羅斯福、丘吉爾、斯大林。你走到源自契訶夫的小說《帶小狗的女人》的銅像組雕前,你發現那裏的黑海之濱的商亭與海濤仍然與契訶夫時期無異。你在契訶夫的故居裏看到了托爾斯泰的照片,你弄不清兩位作家不合說的可靠性。你體味到一陣慌亂,小狗和女人的寂寞究竟為什麼使你感動至今。
你得知瑞典歌德堡正在用早先的工藝早先的圖紙新建一艘二百年前沉沒在自己的港口的裝滿中國茶葉、絲綢與瓷器的商船。那艘船曾經三訪大清國。女鐵匠掄著大錘打鐵,她必須用最最原始的方式,參加古色古香的商船的打造,參加老船複活,曆史重新演繹。越是現代化了越是要為曆史招魂。北歐比西歐或者南歐似乎更死心眼更忠實於曆史和過往。曆史的芳香勝過了性感的香水與春藥。
你也癡迷於美國東岸新英格蘭地區的楓葉,問題不在於發紅,而在於它們的鮮豔與明亮,紅得如此純淨分明與搶眼,紅得像剛剛用上好的浴液洗過。波士頓大街上到處都有籽實飽滿的橡樹,它的橡子比我們喜愛的板栗個兒大得多。你去過了東海岸也去過了許多次西海岸,加利福尼亞,你難得見到大西洋與太平洋,你倒是經過了無數的內陸湖泊與河流。那麼多湖鷗在湖泊與遊輪遊艇的上空盤旋飛翔,嘎嘎嘎地叫著。你在查裏斯河邊觀看美英大學生的舢板比賽,你在密西西比河上目送夕陽,你在渺無人煙的湖邊看專設的搭建帳篷的平台,你欣賞各具特色的交通橋梁,還有無數的隧道、洞穴、出口與入口,無數交通標誌,無數廣告畫麵。無怪乎會有國內到來的同胞向你訴苦,為什麼我們懷著對於“現代化”的無比熱情來參訪美國,而東道主隻是一味地帶著中國客人“上山下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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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突然走出國門,那是超現實的體驗,如夢遊,如尋開心,如喚風招雨,如信口開河,如喧簧忽悠,電影西洋景片,飄在霧上,折射在水珠中,其實出國的經驗遠不如看好萊塢的電影,在影院裏在銀幕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包括小鳥的尖嘴與小蟲的觸須,包括身體的凸凹與五官的幹濕。
那是什麼?是地理課地圖課程。你喜歡的是地名帶來的親切感知識感與開闊感:莫斯科、彼得堡、喀山與烏拉爾。東京、京都、大阪、名古屋。平壤與首爾。馬尼拉、河內、巴厘島、悉尼與墨爾本。你的青春與莫斯科的紅場密不可分。你在列寧墓裏向列寧的遺體行三鞠躬禮。喀山令你想起了高爾基、夏裏亞賓、莫洛托夫與列維坦,想起了多少仁人誌士從那裏被流放到西伯利亞。喀瑪河與伏爾加河見證了太多的浪濤,現在是不是平靜些了呢?未必。
海牙、瓦格寧根、阿姆斯特丹、鹿特丹,轉眼就到了布魯塞爾。出國使遙遠變成了切近,切近卻仍然遙遠,世界已經非常世界,而中國仍然是極其中國。中國與世界正在相互激蕩,多好!中國裏有世界,有遍遊世界的小小的你。而世界上已經有了偉大的中國,卻並不怎麼了解中國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不再為易拉罐而困惑,不再為冰激淩的價格而心驚,不再為一個教授的月薪而眨眼,不再為草坪的油綠而傷感,不再為果汁的鮮亮而歎息,不再為講學的報酬而不好意思。好在他們喜歡榨鮮果,像還是不像我們的喜歡燉活魚?一個英國女人竟然詢問中國遊客:“你們也吃鮮水果嗎?”而一位台灣女生在美國詢問大陸的同學,你們也吃得到香蕉嗎?不是說你們隻能吃到香蕉皮嗎?後來伶牙俐齒的天津留學生反諷得那位台灣女生哭了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