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8章 明年我將衰老(1)(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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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這一切都有你的心思,都有你的參與和祝願,有你的微笑與淚痕,有你的直到最後仍然輕細與均勻的,那是平常的與從容矜持的呼吸。到了2012這一個凶險與痛苦的年度的秋天。上莊·翠湖濕地,咱倆鄰居的花園,黃櫨的樹葉正在漸漸變紅,像塗染也像泡浸,赭紅色逐漸伸延擴散,鮮豔卻又凝重。它接受了一次比一次更走涼的風雨。所謂的紅葉節已經從霜降開始。通往香山的高速公路你擁我擠,人們的普遍反應是人比葉多,看到的是密不透風的黑發頭顱而不是緋紅的圓葉。偉大的社稷可能還缺少某些元素,但是從來不乏熱氣騰騰與人聲滔滔。

夏天時候我覺得距離清爽是那樣難得的遙遠。雖然數年前咱們有過“暑盛知秋近,天空照眼明”的詩句。這時候,你甚至覺得蕭瑟與無奈正悄然卻堅毅地襲來。好像有指揮也有列隊,或者用我的一句老話,你垂下頭,靜靜地迎接造物刪節的出手不凡。你願意體會類似印度教中的濕婆神——毀滅之神的偉大與崇高。冷酷是一種偉大的美。冷酷提煉了美的純粹,美的墓碑是美的極致。冷酷有大美而不言。寂寞是最高階的紅火。走了就是走了,再不會回頭與揮手,再不出聲音,溫柔的與莊嚴的。留戀已經進入全不留戀,擔憂已經變成決絕了斷。辭世就是不再停留,也就是仍然留下了一切美好。存在就是永垂而去。記住了一分鍾就等於會有下一分鍾。永恒的別離也就是永遠的紀念與生動。出現就是永遠。培養了兩名世界大獎得主的教授給我發信,說:“沒有永遠。”好的,沒有本身,就是永遠。有,變成沒有,就是說,一時化為永遠。有過就是永遠,結尾就是開端,在偉大的無窮當中,直線就是圓周。與沒有相較,我們就是無垠。

比起去年,充分長大的黃櫨,出挑得那麼得心應手,行雲流水,疏密憑意。它已經有了自己的秋天的身姿,自信中不無年度的淒涼、寂靜中又仍然有漸漸走失的火熱。那臨別的鮮豔與嫵媚,能不令你顛倒蒼茫,最終仍然是溫柔的讚美?也可能隻是因為你去了,我才顧得上端詳秋天,端詳它的身段,端詳它的氣息,端詳它的韻味,有柔軟也有剛健,如同六十年的擁抱與溫存,你的何等柔軟的臉龐,還有時下時停的雷雨,時有時無的星月,像六十年前一樣豐滿。

也許天假我以另外的七八十年。銀杏與梧桐的葉子正在變得淡黃金黃,它們的挺拔、高貴與聲譽,使秋天也同享了時節的從容與體麵。秋天是詩,秋天是文學,秋天是回憶也是溫習。秋天是大自然的臨近交稿的寫作。敲敲電腦,敲出滿天星鬥,滿地落葉與滿池白魚。柿子樹的高端幾乎已經落盡了葉子,剩下了密密麻麻的黃金燈果。相信某一個月星暗淡的夜晚,枝頭的小柿子會一齊放光,像突然點亮了的燈火通電啟動。月季仍然開著差不多是最後的花朵,讓人想起愛爾蘭的民歌《夏天,最後一棵玫瑰》,它們的發達的正規樹葉凋落了,新芽點染著少許的褐與紅,仍然不合時宜地生發著萌動著,在越來越深重的秋季裏做著早春的夢,哪怕它們很快就會停止在西風與雨夾雪裏。蘆葦依靠著湖岸,幾次起風,吹跑了大部分白絮銀花,我們都老了,渲染了它們的褐黃與柔韌。靠著蘆葦的,有送走了白絮的小巧的蒲公英。比較軟弱的是草坪,它們枯黃了或者正在枯黃著,它們掩蓋著轉瞬即逝的夏天的蔥蘢與奔忙,它們思念著漣漪無端的難言之隱。濕地多柳,女性豐盈的外觀與脾氣隨和的垂柳,她們的長發仍然拂動著未了的深情。它們說,不,我們還沒有走,我們還在,我們還在戀著你哄慰著你。你在哪裏,我在哪裏,你與我一起,我與你一起。

我喜歡你的命名:勝寒居。我更喜歡居前的開闊地。你比古人更健朗,他是高處不勝寒,你是高處不畏冷,不畏高。高隻是一個事實,所以你不諱言也不退讓。你在勝寒居上養了一隻黃鼠和一隻小羊,你在勝寒居的勝寒樓上吟詩賞月,那是一個剛剛開始的夢,一個尚未靠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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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了未曾去過的外國,那旋轉潤滑的玻璃風門,那深夜的歸來,那巧克力與杜鬆子酒的混合,那哭啞了嗓子並且敲斷了鼓槌彈崩了吉他弦子的背景的痛苦。那同行的歡聲笑語,是不是有幾分亢奮?那從文革與為綱的苦鬥中走出來的舞文弄墨的、其實是幸運的“狗男女”,見到了歐洲就像見到了一批盛裝的,卻也是半裸的、脫下了我們長久以來說不出口的某些遮掩的辣妹猛男,興奮與惶惑同在,欲望與搖頭共生。那各色各式的汽車與多棱的反光後鏡,那五顏六色、刺鼻的與誘人的香水氣味,那永遠的置放在滾石(塊冰)上的黃金色澤的蘇格蘭威士忌,那服務小姐的身材與短裙,那酒吧歌女的金發與長腿,還有為她伴奏的震耳欲聾的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