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有麗塔?洛塔?麗麗?塔塔?洛洛?不,不不,不不不,隻要有你。我不想知道麗塔洛。
然後禮貌的女孩子問我,你有什麼因為年老而產生的不那麼舒服的感覺嗎?例如記憶力的減退,例如體力的喪失……她果然很天真,她順應了媒體的捉弄。
這果然是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我說是的,我為什麼要說是的?
我的頭發那一年遠遠沒有全白,現在也沒有。我還在登山拋球與遊泳,我還在學俄文與英語歌曲,我還在奮鍵疾書,我還可以及時應對,一語中鵠。然而,我已經七十好幾,我已經絕不年輕,我還有不錯的肱二頭肌、肱三頭肌和胸肌,不比那些秀胸的國際政要差。後來我還從好聲音那邊學到了愛我如君,是說話也是唱歌,是誦讀也是吟詠,像是大不列顛的梅花大鼓,像是歐洲的花小寶與籍薇。她就是阿黛爾:求求你不要忘記,我流下了眼淚。
我接受了媒體的套路與傳播上的花式子。寧做一個易於上套的小傻子,不做一個麻木不仁卻又怨氣衝天的壞種,老輩人說比木頭墩子多兩眼睛,可遠遠不止。
但我不想在攝像機前賣萌。
我豈可說不是的?世界是你們的,是他們的,是孩子們的,我早該隱退,誰讓我還能連吃四五個狗不理包子,天津衛?
簡單地說,在境外受過良好教育的女孩子問我,你不覺得你老了嗎?我怎麼敢說沒有這回事。
我當然老了,豈止是老了,走了歇了去了別了如煙了西辭黃鶴樓了煙花三月下揚州了也是題中應有之義。瀟灑走一回,瀟灑老一回,是自然而然,是四時交替,晝夜有常。我也年輕過,萬歲過,較過勁也開過花。你……你老過嗎?
我回答:是的,也許是明年吧,明年我將衰老。
沒有說出來的話:如果明年的衰老仍然不明顯,那麼就是明年的明年或明年的明年的明年衰老。衰老是肯定的,這不由我拍板,何時衰老我未敢過於肯定,這同樣不聽誰的批示:
這是多麼快樂,
明年我將衰老,
這是多麼平和,
今天仍然活著……
這是我最近十年說過的最好的話,最得得的話,明年我將衰老,今天仍然歌唱。他們偏偏刪去了這話,從此我不再想搭理他們,雖然春節他們給我送過臘味。我不會原諒他們。我自行一次再一次地講了這個故事,都說我的得得精彩,你刪不動我,你摁不住咱。我在勝寒居裏讀老莊的書,有秋日的陽光燦爛,叫作虛室生白。我終於虛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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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了你,不是明年的衰老,而是今年的崆峒。位於甘肅省平涼市。這是一座早負盛名,卻又常常被虛構成邪門歪道的山。它的樣子太風格,它不像山而像狂人的憤怒雕塑。它太冒險,太高傲突兀,拔地而起,我行我素,壓過了左鄰右舍,不注意任何公關與上下聯通、留有餘地。空同不隨和。懸崖峭壁,樹木和道觀,涇水和主峰,灌木和草叢,石階,碑銘,牌坊,天梯,鷹,和山石合而為一的建築與向往。天,天,天,雲,雲,雲,與天合一,與雲同存,再無困擾,再無因循。多麼偉大的黃河流域!我在攀登,我在輕功,我在采摘,我看到了你……我看到了蝴蝶與鳥,我聞到的是針葉與闊葉的香氣,我聽到的是鳥聲人聲腳步聲樹葉唰啦啦。我這裏有黃帝,有廣成子,有衰老以前的肌肉,有不離不棄的生龍活虎,願望、期待、回憶、夢、五顏六色、笑靨、構思策劃,邀請函件,微信與善惡搞。有漸漸出場的喘氣。當然不無咳嗽。本應該成為劍俠,本應該有仙人的超眾。我將用七種語言為你唱挽歌轉為讚美詩。我已經有了太極。即使明年我將衰老,現在仍是生動!明年我將離去,現在仍然這裏。你走了,你還是你,誰也傷不了你。我攀登,我仍然山石繼世長。嗒嗒嗒嗒,我聽到了自己的拾級而上的腳步,我像一隻小鳥一樣地飛上了山峰,登上了雲朵,我繞著空同——崆峒飛翔了又是飛翔了。我仍然舍不得你,親愛的。
我永遠愛你。